梁文道(梁):你最近倡导“改革范儿”,说是一种趣味、一种风尚、一种美学,请进一步说说。
陈丹青(陈):我喜欢看样子。所谓“改革范儿”,先是一种“样子”吧。最近的电视剧《人民的名义》,有点像的。达康书记有点像《新星》里的周里京。但改革的真滋味还在电影:《牧马人》、《小花》、《庐山恋》,《日出》……那时的导演和演员不知道什么“改革范儿”,他出来就是啊。
近年拍的所谓主旋律电影,那份肉麻,我宁可看《闪闪的红星》、《火红的年代》、《奇袭白虎团》,一股活气:那才是货真价实的文革电影。“文革范儿”,也早没啦。你听听现在唱的老歌红歌革命歌,靡靡之音也不如,那是文革的自我调戏、自我作贱啊。
正宗的改革范儿,是文革后政治时尚,当时俗称大反思。食指的“相信未来”,北岛的“一切的信仰都带着呻吟”,汪国真的“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李燕杰和曲啸来到蛇口演讲,批判金钱至上,批判自私自利,受到了当时年青人的围攻。他俩就有范儿,有感情,有豪气,但是没党气。后来的余秋雨和于丹就差了,都是文革余孽,但没勇气,偷偷摸摸。
那时的文艺多好,舒婷爱起祖国来,多朦胧,多现代主义。听过苏小明的《军港之夜》吗?歌颂共和国,保卫南海主权的,我觉得都不如这首:
海风你轻轻地吹
海浪你轻轻地摇
远航的水兵多么辛劳
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
这种歌词的写法、爱国的爱法,其实是改革的。歌声里那种情感,也是改革式的,此后这等朴素真挚的歌词硬是写不出来——现在,爱国歌一股戾气,韩红长得就戾气,谭晶孙楠,又土又俗的妖气了。
梁:我们想像中的改革范儿属于一种误读?您曾经说,文革范儿延续到了改革,改革派都有文革范儿。
陈:别以为改革范儿属于“走资派”,其实都是从文革里斗出来的。他们没死,站在那儿,还是一群文革人。所以,改革时代,反思文革是很有限度的。文革范儿,改革范儿……党气虽有不同,“范儿”大致一类。文革派改革派合作,原是同学同事关系,平时隔壁邻居,白天在同一个办公室上班,追同一个女人,都是老上级老朋友啊。那时的倒爷,都是文革思维,开起皮包公司,企业管理也用毛主席语录。牟其中和任正非,邓成就了他们,但他们怀念毛。
两派作风彻底改变,部分原因是服装的变化。文革是绿军装,尤其是黄里泛白的旧军装,姑娘瞧见,就扛不住了。美国普普艺术和法国学生运动都把绿军装视为红色中国的符号,崔健唱一无所有挑绿军装上台喊摇滚,不是没道理,照符号学观点,那是正宗文革范儿。到了改革派,换下军装,白衬衫,宽腿裤。以前吸烟没滤嘴,现在有了,以前吐痰往地上,现在用痰盂。老百姓流行过喇叭裤,但被批判是西方流毒,没形成大气候。我认为,正宗的改革范儿,是国企味儿。承包制,是救国资。个体户,是补充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你们香港的郎咸平,就有改革范儿。我认为经典的改革符号是,男的穿丝袜套塑料凉鞋,女的烫卷发穿垫肩衣服。
梁:有港台文化的影响?
陈:有,但那是表象,服装不能代替气质。改革起事那拨人,都是有脸有谱的范儿。你看看当时的春节联欢晚会,马季、姜昆、赵忠祥、李谷一、朱时茂有声有色,“宇宙派”香烟,那针砭时弊的,真是太毒舌了。要讲气节,也有,陈佩斯,敢跟央视翻脸……到了赵本山、宋丹丹,就变味儿了,俗气,难登大雅之堂。现在的春晚,没法看,连文革味儿都不地道。
改革范儿是混搭。西方的尽管来,骨子里不变。这和民国范儿一样,西洋化了,里子不变。有句话叫“骨子里的中国”。改革范儿是骨子里的红色中国。受邓丽君、席慕容的靡靡之音影响,这只是一面,还有反资产阶级自由化,那是另一面。看见当初的照片,男人留长发,以为就是改革范儿。错了,板寸头才是。军队大院,胡同大爷都这样。你看王朔,板寸,咬牙切齿,典型的改革范儿。很多人以为我是民国范儿,其实我是混搭,长衫是民国范儿,但发型是改革范儿。我是星星画展那一代,正宗改革派。
梁:我倒没想到,这是改革派。我一直在香港学你,穿长衫,板寸头。不过,有人说过,我开《牛棚书院》,他们说你这发型是不是学劳改犯。
陈:我穿长衫是为了卖木心的书。木心民国范儿,他不剃这么短,喜欢发蜡。郭德纲和于谦都穿长衫,但都是改革范儿,一个喜欢剃光,一个喜欢烫头,都是时代烙印。
梁:你提到王朔,他是改革范儿。到底是个什么范儿。
陈:文革结束有伤痕文字,晒苦难,属于过渡期的文学。王朔不是严肃文学,是痞味的流行文学。但实际上,还是深藏统治精英的意识。我说的“范儿”都是指精英身上的。当时的中国,外国文艺作品是内参,只有特权阶层才接触得到。王朔之前有个痞子作家叫徐星,出国又回国,现在拍文革纪录片,在接轨伤痕文学。王朔后来,弄了部《梦想照进现实》,缅怀共产理想。改革范儿,就是在文革失败后,还要尽量地回光返照。
梁:具体怎么说?
陈:我对改革范儿的定义是,在商品大潮中采取革命的姿态。就是说,无论怎么变,姿态很重要,要拿住。我们这一代出国的人很多,最后都回来了。有先有后,陈凯歌、王朔、北岛、刘索拉、李扬、我,等等,顾城不杀妻,他也会回来,国内圣母多得是。我们回来的原因是,西方没有适合改革的体制。我们需要这个体制,改革是在体制内改革,换一换风气,弄出另一种范儿。你从美国回香港,应该也是一个道理。马克思主义从来就没在美国吃香过,没有那个体制。
梁:但香港也没有。
陈:九七回归后,香港不同了,很有希望。而且,有凤凰卫视这种假境外媒体,有很多国内封闭的观众群,还有庞大的读书市场。这个就是你需要的体制,和我们一样。
梁:这个角度我从未想过。
陈:改革范儿,是一种审美的延续。如果脱离了中国,我们就像鱼离开了水。比如你们香港的谢霆锋,我们以前路上见到这种人是要打的,脂粉气太重。唐国强年轻时被我们叫做奶油小生,是贬义。你看他心灵创伤太大,老了就逆反,变成文革范儿。再比如,台湾的李敖,他是民国范儿,就喜欢闺秀气质。你看看王朔,改革范儿,喜欢文工团气质。他的前妻是跳舞的。徐静蕾别被她外表骗了,不文静,生猛,摇滚果。改革范儿,喜欢女班干型,倪萍、杨澜,会玩政治的。
梁:你这么一说,让我想起电影《老炮儿》,他喜欢的女人,很文工团。里面的反派,吴亦凡,非常脂粉气。
陈:冯小刚是百分百改革范儿。掐架,说话糙,但讲理。我平时说话,经常就是他妈的,操他妈逼的,很直接。我也写文章检讨过,到了外国一比,中国人就是没教养,但这是一种范儿,不虚伪。
梁:改革范儿至今气息未绝,但它也并不是搞特区后才有的?
陈:改革那股气,不是改革才有,那是新中国上朔民国的那种革命气。那股饱满的民风,其实都在,都顺到改革来了。改革是古老国家的庞大转型,民气格外强旺,不然哪来那么多万元户和公关小姐。李慎之先生是改革派,曾冒险破这自由的题,别人劝他慎重一点,他大声说:“由我来先说吧,我是党员!”今天的党员都在躲纪委,吓破了胆,哪有敢为天下先的改革范儿。
梁:人们总感叹,看改革,觉得改革派活得比现在人挺拔、浪漫、有理想——哪些东西是我们丧失掉的?
陈:改革人什么罪都受过,饥饿、批斗…同学同事之间,街坊邻居之间,甚至家人与爱人之间的检举揭发,彼此防范,划清界限,断绝关系之类。但老人在南方画了一个圈后,男女青年跳完交谊舞,学霹雳舞,唱完革命歌,唱港台歌,也是质朴未凿,一派天真,又发嗲又发狠。歌舞厅,最浪漫的地方,西方左派看了吃不消,感动死了。这种纯真浪漫,只在改革,迄今往后,中国再也不会有,也不可能有了。现在,王石先生一边学习西方企业,一边做毛氏红烧肉,这种地道的改革范儿越来越少啦。
梁:是。所以很多人都喊文革来了,非常怀念改革。
陈:喊“文革来了”,是非常改革范儿的。但不能忘记两者的辩证关系。改革的成立,是因为文革的存在。即使明知文革不会再来,也必须喊。这样改革范儿才有价值。
梁:那你总结一下,今天重提改革范儿,怎么做才是正宗的。
陈:批判。虽然在思想体系上,改革与文革是继承的关系。但通过批判,把文革变成他者,成为敌人,改革就成立了。反对样板戏,反对大字报,反对重庆模式。我个人非常推崇鲁迅,鲁迅式的批判,是官方认可的批判。
梁:鲁迅的语言,在文革的大字报非常流行。
陈:鲁迅批判民国,但又是民国范儿。鲁迅是文革里的利器,但又可以捅穿文革。我崇拜他,他是民族魂,集民国范儿、文革范儿、改革范儿于一身。
梁:你能不能用一句话总结,改革范儿是什么?
陈:披着红旗反红旗的,还是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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