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非艺术访谈

访

《非艺术访谈》是王宝菊对陈丹青、艾未未两个当代文艺领域的艺术家进行的采访,内容丰富,语言通俗,很好读噢。

《非艺术访谈》

人民文学出版社,年

书已绝版,卖到一二百元,在网上找到电子版分享给大家。

以下为原文节选:

每个时代都很丰富。每个时代都会自作多情,对别的时代,要么看不起,要么太看得起。人太自恋了,总觉得自己的时代太悲惨或太辉煌。哪个时代都一样,因为人的感受力都是一样的。人凭自己的可怜的感受力和大惊小怪来描述自己,只是我们这个时代更容易被描述,因为我们有媒体。

从前士绅有士绅的生活方式,农民有农民的生活方式,乱党有乱党的生活方式,非常具体,从穿着到谈吐到举止。现在生活方式失忆了,混乱了,大家的背景来路都是一样的。可是连无产阶级的生活方式都失传了,或者说,与时俱进了。

王:你认为我们目前生活在怎样的情境中?包括我们的自然生态和精神状态?

陈:就是一个后进国家在大转型、大转弯。一条巨大的老船,大转弯。因为转弯,船上的人看见了新角度,新景观,船下的水呢,大大小小的旋涡。

你见过轮船大转弯么?

自然生态?就是沙尘暴,就是旱灾水灾。总算在治理了,因为遭了报应。可是前段时间看报,两千多年功能健全的都江郾,上游处忽然又要盖水库。那都是"世界文化遗产"挂了号的,把管理官员急得发抖,竭力反对。到第二次开会,愣不让他们去:你跟我谈文化、谈历史?去他的文化,去他的历史!

精神状态?精神状态就是你要来问这些问题。

王:我们这个时代是太丰富了还是有所缺憾?缺什么?

陈:每个时代都很丰富。每个时代都会自作多情,对别的时代要么看不起,要么太看得起。

我们没机会活在七世纪或者公元前。研究传播学的人写道,我们通常是通过有文字的历史来揣测古人怎么生活。实际上在语言发明前,人类就用各种表情、声音、动作来沟通,非常吵闹的一个世界。我们要是动态地看过去的世界,再来看现在,就不会太诧异。

"丰富"不是"多",大画家的色彩异常丰富,可是调色板只有几种颜料。小提琴钢琴响起来,多丰富!只一个人在那里玩几根弦。

我不觉得现代多丰富,只是闹。现代交通、传播、武器,比任何时代发达,造成"丰富"的错觉。没有战争,缺了一大块。战争就是火嘛,原始森林过一阵会自己着火的。灾难有,但这个社会太规范了,一切可能发生的灾难很快就被制止。SARS要是搁到一百年内的任何时期,死多少万人。现在这么快就遏止了。

这是现代的好处,于是现代人寿命长。全世界老人问题从来没像今天这么严重。

人太自恋了,总觉得自己的时代太悲惨或太辉煌。哪个时代都一样,因为人的感受力都是一样的。人凭自己的可怜的感受力和大惊小怪来描述自己,只是我们这个时代更容易被描述,因为我们有媒体。

古代也有自己的传播方式,那种方式在当时可能更令人惊讶。你看,古代的各种仪式多伟大。从前打仗,擂战鼓,通姓名,从前的皇帝亲自带领百姓出郊祭天,浩浩荡荡。从前上朝,臣子舞拜。你知道什么叫做"舞拜"吗?

王: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是人类最理想的生活方式?具体到你,你的选择是什么?

陈:简单的生活。

王:看一个人或一个群体的生活质量,有哪些标准?

陈:看他高兴不高兴

王:什么是主流生活?你在主流之内吗?

陈:傻瓜问题。也是这个文化才有的问题。我在美国感到所谓主流,可是我不弄前卫艺术。我骄傲,做艺术顶要紧就是骄傲。一圈人在那里,你为什么非要蹭进去?为什么要人家说好?主流就是势力,找主流,就是"靠拢组织"。在美国有一个词叫"politicalcorrectly","政治上确",就是所谓主流。在美国,抽烟就是政治上不正确。我可不愿意"正确"。我抗拒主流见解。我承认有主流,前卫艺术是对的。人类的智力咕嘟咕嘟冒,到这个阶段,做行为艺术最好,那么行为就是主流,不管这行为是自己脱光了还是要吃死孩子--我为他们辩护。

我画西藏组画时就是为了远离当时的"正确"。我现在的画,也是远离美国或中国的主流。我知道我的画、我自己,都毫无价值,但我讨厌一群人脸上那种集体势力的表情。这表情只有一句话:你是错的!我们是对的!

剩一个人,他表情就变了。

但我跟很多主流圈的人认识,有的还是好朋友,我也不能完全赖掉,说:我跟主流没有关系。主流就是权力,我没有权力,原来还可批分数。但权力轻易否决我批的分数,他们只看外语和政治分数。

主流是被时代暂时选择的人,证明这时代是对的。时代很势利。顺时代者昌,逆时代者亡。

选择主流是下策。什么是中上策?我不知道。

关于文化

当代所有小说家,六十岁以下的,你看不到他们的语言和汉语的传统有什么关系。绝大部分作者一开口,一下笔,全是年以后的白话文,年以后的文艺腔。

我不觉得今日中国知识分子能够唤醒大多数人,这都是启蒙时代、革命时代的说法。在今天的信息时代、和平时代,知识分子能在大众里不迷失,就很不错了。

王:什么是文化?中国的文化到底是个怎样的文化?我们应该坚持自己的文化吗?

陈:文化就是一套价值观。就是礼义廉耻信,就是温良恭俭让,就是"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五伦,是先秦时代确立的一整套价值观。一路下来,儒家、道家、佛家,混在一起用,用得很得当,怎么入世,怎么出世,怎么进,怎么退?

王:个人有了知识,是否就意味着他有了文化?

陈:王朔说过了,我们都是"知道分子",不是"知识分子"。我现在教的孩子,有知识,没文化。其实知识也很有限,一问三不知,写张字条,说不清。但现在的孩子比我们年轻时真实。很难骗他们了。他们不相信。但他们相信什么呢?他们也不知道。

王:媒体怎样影响了我们的生活?

陈:老话是"寓教于乐"。其实很难做到的。要有高度的文化才能"教",才能"乐"。我不反对娱乐。把娱乐填满本来应该让大家说话的时间,娱乐就变成诡计--不论从好的还是坏的一面说,娱乐节目都是伟大的诡计。没有大量娱乐节目,不可能和平演变。

王:媒体教我们装修,教我们做女人,在一再地教唆下,受众失去了判断力,被媒体牵着鼻子走。媒体能代替我们自己思考吗?

陈:这是现代文明的结果,但它来自原始的方式。古代的妇女也会相互教唆,怎么走路,怎么梳头发,怎么做表情,怎么哭。从前的女孩子被选到宫里去,不得了,行礼怎么行,吃饭怎么吃。从前稍微有点教养的人家,小孩子都要管着的。我小时候,弄堂里穷孩子家里也管得头头是道。

人不是自由的,只有少数人能突破常规,弄出自己的样子,不受别人影响。

然后忽然出现了媒体,媒体承担了所有事情。这时候人就像你说的那样,失去判断力,跟着媒体走。

我看见老太太都烫个头发,穿着花衣服,广场上跳舞。你要她怎么办?女人家打扮,上身穿什么衣服,底下配什么鞋,没几个人能做得漂亮。美国人也是瞎穿衣服,给欧洲人笑话。

媒体等于是把大家的饭都管了。媒体伺候大众,管大众。人类走到今天无非是要平等,平等,就是人人有权打扮,像杂志上最漂亮的人那样那样打扮。谁教他们?媒体。何况还能赚钱。一种香水推销出去了,一款鞋子推销出去了,都是钱啊。你不能让它停止转动。

但一个活人教你,一个可人儿教你,和杂志上教唆,完全两回事。大观园的小娘子比今天所有时装界的腕儿懂打扮。时装在过去就是裁缝,建筑业在过去就是泥瓦匠,现在弄得煞有介事,什么都过度设计,弄得设计顶重要,被设计的那玩意儿反而非常次要。

社会上发生任何事情,前提就是大家高兴就好。现在大家多高兴啊。

王:网络盛行,网络让我们这个社会更人性化了还是非人性化了?

陈:问题是你怎么定义人性。人性要聊天,人性好奇,要偷窥,又想跟人讲话,又怕被看见--网络是最佳方式。不用跟你见面,看不见你的表情,很暧昧地一来一去,多刺激。

最近不是有本书讲一夜情么,多半网络作媒。你说他非人性化?人性得很呢。你以为人性是什么?

所谓都市化、现代化,就是个人空间越来越多,沟通空间越来越少。但人憋不住要和别人沟通,和别人来往--你看马路上遛的狗,瞧见路对过也来一条狗,那兴奋啊!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孤单、性欲、好奇心,网络是为那些害羞的人、想入非非的人预备的。网络在古代就是唱山歌,《诗经》就是这么弄出来的。云南比赛山歌就是网络大赛嘛。从前是活人唱山歌,现在是机器谈恋爱,隔一层。公寓就是鸽子笼,鸽子互相讲话多好啊。只是现在的网络没过去诗意,但很刺激、很快。

很快的后果,当然是好得快,散得也快。

人类的欲望从来没有变。智力比较高的孩子对这种东西很快就会厌倦,所以智力高、性格丰富的孩子活在现在这个世界会比较苦一点。但我相信他也会找到自己的办法。

小时候吃完饭就想往外跑,楼底下已经在叫了,连名带姓:陈-丹-青!声声入耳,央求爸爸妈妈,然后飞奔下去。

其实奔下去没有什么屁事。黑弄堂周围巡逡一圈,就站在弄堂口讲讲话,那些话录下音来,根本没法听的,也不敢和女生讲话,有时跑到女生楼下,胆儿大的扔块石子,拔脚就逃。

网络解决了所有这些问题,保护了多少人家的窗玻璃啊!

王:艺术是什么?人为什么需要艺术?

陈:看你怎么定义呀。我们现在称为艺术的,在当时根本不是艺术,长城不是艺术,陶俑不是艺术,陶罐更不是艺术,舞蹈、歌唱、图画,最早全是巫术,全是拿来派用场的。

人类出现"艺术"的时间很短,所谓"纯艺术"的说法只有一两百年左右。

对艺术的定义,我比较认同希腊的纳西斯说法,就是自恋。艺术就是人的倒影,猫啊狗啊不照镜子,人不停地照镜子。我的一位老师说,他当新四军时,每到宿营地,每个战士首长洗把脸,就掏出一面小镜子照。他们正在"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呀!

在那里照镜子。

人光是活着还不够,还要折腾些事情出来,想了解自己,在了解自己的过程中,感受自己,臭美。是的,艺术就是"臭美"。我刚从上海到北京,听北京丫头说这话,笑翻过去。

关于人生

人家问萨特:你怕老吗?他回答的真好,他说,老不可怕,那是一系列被剥夺的过程。快乐不快乐,不是拼盘,它在情境中。有些事,我这样童年的人就有感触,没我那样的童年就没有。十三岁"文革"大爆发,抄家了。但另外一种快乐起来了,我开始画油画。昨天红卫兵进来抄家,今天弄弄干净,又画画了。你说是快乐还是不快乐?

然后下乡插秧了。苦透了,一边插,一边手指缝渗血。山里的地,是沙地。伸到水田里晃晃,血迹淡了,继续插秧。可是插秧回来,蚊帐里举一本普希金看看,巨大的快乐。

王: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陈:又一个傻问题!--人生没有意义的。

(以上为陈丹青部分选段,完整版结尾附链接)

陈丹青,以画家之眼观看艺术杰作的影片《局部》,很棒喔。:)

局部/中国/文化片/陈丹青/年/两季

《非艺术访谈》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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