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陈丹青民国时代的语文,到底美在哪里

盗火者:您怎么评价中国的教育现状,您心目中的理想教育什么样?

陈丹青:我离开大学五六年了,教育现状我已经不太清楚,但据我所知没什么变化,过去的那一套还在继续执行。现在大家认为北洋军阀时期的教育可能是中国现代最好的一段教育,第二段就是西南联大时期,第三段是五十年代的教育,教授的素质、学生的素质都远远超过今天。再下一个阶段就是“文革”以后,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相对来说也不错。

但年以后的两三个阶段,加起来都不可能像北洋时期那样,因为那时候的国家不能介入教育,那时候的北大、清华根本不听政府的。国民党接管以后,一度想渗入到大学教育,但一直不成功。咱们说的教授治校,在军阀混战时期和一部分国民党时期,甚至抗战时期都是贯穿下来的,彻底改变是从年开始的。

盗火者:你自己亲身经历的五六十年代的教育是什么样子?

陈丹青:我刚才说五六十年代的教育好,其实是要加引号的,因为五六十年代的教育已经开始有党化教育了,党的意识和国家的意识开始混同,然后就是爱领袖,几乎没有真的历史教育了,也没有所谓世界视野中的教育了。很多课程砍掉了,很多事我们不知道了,都简化成一种革命教育——雷锋、愚公移山、为人民服务、共产主义接班人……

五六十年代普遍的理想主义,现在看来有很多虚幻成分,但它是真的,因为那是一个新的政权,充满希望,很多恶果尚未呈现。那时的小学老师、中学老师,尤其是大学里最好的教授,都是从民国过来的。这些人的素质和人格,大多是在民国时养成的,然后留在共和国教小学、中学、大学。他们比现在的老师爱教育,更无私,更单纯。

学生不用说了,像今天这种全社会的功利主义、机会主义,完全机械化的考试,那时候没有。所以我会说那个时候比现在要好一点。以蒋南翔为例,他是清华大学的校长,现在大家怀念他,因为在他治校期间,跟今天的清华大学比,要宽松得多。他其实是党派去的,但毕竟还是一个民国青年,他的学术人格,他的行政作风,跟今天的大学校长比,还是要好得多。

盗火者:民国人和今天人的精神气质,有什么显著不同?

陈丹青:中国人现在的毛病民国时都有,而且一塌糊涂。我并不认为民国人就比今天人的道德水准高,但放到教育领域来看,民国的校长、教授和学生,为什么我们今天还会怀念?因为他们很单纯,政治还没毁了他们,他们可以有自己的立场,不受政府和党派影响。蔡元培是国民党的元老,但他可以拒绝北洋政府的很多措施,北洋政府拿他没有办法,还要重用他。

说得夸张一点,整个民国时期教育圈的人,无论师生、官员,都是自由的、认真的,他要做什么事,真的会去做。今天有哪个校长敢完全不理会政府怎么想,就径直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有哪个学生敢站起来对校长说“你是错的,你应该下台”?民国时经常发生驱逐校长、驱逐教授的事情,虽然有点过激,带来了一些不良后果,但不管怎样,那时候的学生是有主见的、有行动力的,而且是有影响力的。五四就是一个例子,“一·二九”也是一个例子,共产党就是从这些学生里走出来的。

民国人跟年以后的中国人相比,最大的差异,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文脉没有断。虽然年废除了科考,但是两千年积淀下来的读书人的集体人格还在,学问的大脉络还在,一直到建国初年都还在。我小时候见到的初中生、大学生,他们的家教,他们对学问的态度,那种好学、担当、奉献,还没有完全断掉。真正断了是“文革”以后。80年代有那么一小段回光返照,但只持续了10年,90年代又下去了,都变成我要拿学位,或者我要入党,我要做生意,上学变成了一件赤裸裸的功利的事。

盗火者:您在清华大学任教期间,体会到这个问题了吗?

陈丹青:我当时满怀热情到清华报到,很兴奋、很好奇,他们给我这么高的规格,又是特聘教授,又是主任,又要招博士生,我就有点将信将疑。美术哪有博士?这事儿怎么弄?于是,我很认真地准备,很认真地招生,但第一个回合下来我就发现,这一切都是错的,都是拧巴的,因为最好的学生根本上不来,首先就卡在英语和政治分数上。从第一次招生我便知道,我进入了一个完全不能周旋的游戏。讽刺的是,在这个游戏里,我居然还是那个执行游戏规则的人。

这让我想起清华大学的英文老师孙复初,有一次他跟我讲他们那代人40年代受的英语教育,他说他们在高中基本上就已经能够自己阅读,能够用英文写作,用英文唱歌。所以进入大学后,就已经假定你英文过关了。我父亲当时上的是美国人的海关大学,没有中国教师,全都是美国和英国的老师,全部是英文授课,教材也全是英文的。今天可能吗?

今天一个研究生毕业,都未必能张口,未必能读得下来整本的英语著作,可今天的英语考试却是史上最严苛的,这太荒谬了!政治考试从50年代一直到今天,只要有这个在,你还谈什么教育?还有人们一直批评的教育行政化,大学成了官府,你要当校长、院长、系主任,前提必须是党员。那你还谈什么教育?

盗火者:民国时代的语文,究竟美在哪里?您曾经说民国的教育好善良,这话什么意思?

陈丹青:我说的是民国的课本好善良,尤其是小学课本,有猫、狗、春天、风筝,编课文的人有慈悲心、父母心。你看周海婴回忆录里提到的他在上海念小学时的成绩单,包括品德、智力、勇气、谦让、礼貌等项,没有一项是所谓爱党、爱国。这就是把你当一个小孩、当一个人看。

木心先生幼年在乌镇的小学上文学课,一所中国乡下的小学里就已经放莫札特、舒伯特的歌了,还有勃朗宁的童话、安徒生的童话。他都不知道谁是莫札特,当时小嘛,七八岁。我母亲小时候学校里有一架风琴,现在她才想起来原来老师弹的都是教会里的歌,圣母、上帝,人要爱人、原谅人。你再去看《早春二月》还有其他民国电影里的老师和孩子,都是非常善良、非常简单的。他们相信这个社会、相信人,心态是好的。

今天没有一个人可以说,他真的相信这个社会。他一生出来父母就告诉他,你要当心,不可以这么简单地跟人交往。这种善良的教育已经完全灭绝了。今天的小孩刚上幼儿园就知道要和哪个阿姨搞好关系,哪个阿姨父母是塞了钱的。他的童年记忆、少年记忆,就是一长串的人际关系和一长串的利害关系,哪有善良的余地。然而,这份人际关系不交代清楚,你的孩子怎么混?出了家门怎么活?

我后来之所以知道我们这代人变得这么复杂,是我到了美国以后,非常惊讶,原来美国人这么简单,所有人都很简单,都假定你说的话是可信的。可我们从另外一个空间出来的人,就是所有事情我们都怕上当,而且要骗别人,要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这已经变成我们的生理密码,我们一路就是这样被教育过来的。小孩嘛,你给他什么,他就接受什么。一个孩子从小是唱少先队队歌还是唱圣母颂,人格和教养肯定是不一样的;正如一个孩子从小读《三字经》还是

《毛主席语录》,长大后肯定也是不一样的。

盗火者:您是说现在的孩子都是伪天真、伪善良吗?

陈丹青:从幼儿园开始,孩子长期受的就是伪教育,都是装出来的开心、装出来的惊喜、装出来的激动,而且一装就是一辈子。从演员你就看得出来,你比较民国的电影和80年代以后的电影,一个是语言的格式化,全是标准的普通话,一个是表情的模式化。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看中国的联欢晚会,大部分中国电影我也不看。他可能也是很真诚地在表演,但人的五官的千千万万种组合的可能性、情绪的可能性,都被纳入几个固定模式。

民国很多演员,演技其实不如今天,但是他率真。你看阮玲玉、周璇、赵丹这些民国时的影星,她们受到西方话剧的影响,也在模仿,但他们模仿的时候有百分之百的真挚和热情,还没有形成模式。这就是为什么像《十字街头》、《马路天使》,到今天看还是经典,最难得的就是那份真。这份真一直保留到五十年代。

为什么《小城故事》后来重拍了一遍,味道就完全不对了?因为所有的剧组人员和导演,都不自觉地在一个模式当中,虽然拿出了百分之百的真挚,却再也演不出那份真了。年以后,所有人都是在单位里长大的,都是在一个开会、表态、喊口号的文化里长大的,然后忽然解放了,说你自由了,你想怎么表达就怎么表达,但他已经模式化了,他的人格、他的生理反应都模式化了。现在的主持人,仍然在传播一种伪真诚、伪感动,很少几个稍微跳出这个模式的人,立刻变成最受欢迎的了。

盗火者:鲁迅的几个名篇在中小学课本中被剔除了,为什么?

陈丹青:因为鲁迅是黑色的,他是阴暗和悲观的,这是党和政府从来不希望孩子有的。他们一直要传达一个讯息,这个国家非常好,你们现在最幸福。鲁迅在民国的时候,就不同意把他的文章编入教科书。他在一篇文章里说,我不要年轻人读我的书,我心里很阴暗,不想把这种情绪传染给青年,青年正在成长,世界刚刚展开,不要给他们制造我这样阴暗的心灵。

其实,每个国家都有几个黑色的、阴暗的、刻毒的作家,比如尼采,木心先生书里谈到很多,包括耶稣。这些“有毒”的文学,只对某些有特别敏感、强韧的性格的孩子有帮助,但对绝大部分青年而言,未必一定要去读,读了也没用。

盗火者:现代作家,您倾向于选谁?

陈丹青:我主张给稍小一点儿的孩子看最易懂的东西,外国的《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都挺好。如果要读比较艰深的、复杂的、有哲理的,等孩子到高中和大学时可以让他自己去选择。

我女儿在美国读小学时,《圣经》他们会读,希腊神话也会读。木心先生给我们上第一堂课讲希腊罗马神话时,他问在座的哪位读过希腊神话,班里面年龄有快50岁的,也有我们这一辈30岁左右的,没有一个人举手,我们全都没有读过,因为教科书里没有。只有我女儿举手,她说我读过希腊神话,木心讲的故事她知道。

她到了大学,要选六门课,其中有一门就是《神曲》,结果来了个老头子,这个老头子教了一辈子《神曲》,将近40年。他会讲维吉尔带但丁游地狱,游完以后要到天堂了,维吉尔就消失了。老头子每次讲到这里都会泣不成声,在课堂上大哭起来,这就是我说的善良。咱们今天有这样的老师吗?他讲了40年,重复了上千遍,可每次讲课还会受不了,眼泪喷出来,这就是教育。

盗火者:现在有些家长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在家上学,或者去私塾、书院;但有人担心这样长大的孩子,将来不容易融入主流社会,您怎么看?

陈丹青:这在今天的中国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大家对社会不信任,对教育、医疗更不信任。医疗你没法自己医,教育还可以自己教。我不担心小孩在家上学将来就无法在社会上生存,正好相反,人的适应能力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在各种环境当中,人都会成长。

我痛恨现在的教育,是因为他假定人必须进小学、进中学、进大学,才能变成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不太相信,一个人非得经过学校教育,才能变成一个社会人。

盗火者:钱学森临死前问了三个问题,其中一个是现在的中国教育为何不能培养出一流人才。您的答案是什么?

陈丹青:我的回答很简单,中国的教育就是希望不要培养出一流的人才,而且做得很成功。这五六十年来的教育只在做一件事,就是控制青年,让你被动,不要主动。

盗火者:很多年轻人觉得中国的教育体制没有大家抨击的那么差,比如说对从小所接受的一贯的教育,他们觉得这样过下来也挺好的。

陈丹青:所以我说这个教育控制得很成功嘛。我们那一代,他打你你还觉得痛,现在这一代你再怎么控制他,他也不知道痛了,因为他的生活全是这一套了,他不知道还有其他成长方式,他会很奇怪你们为什么说这个教育不好。

盗火者:有一个学生家长,把孩子带到国外去之后,说中国的基础教育是全世界最扎实的,甚至有华裔把子女送回国内中小学接受基础教育。您怎么看这种做法?

陈丹青:这个情况一定是真实的。中国这样的教育制度,一定会产生全世界所谓基础教育最扎实的一个群体。但什么叫基础教育?基础教育应该包括哪些?如果是指考试能力,中国学生绝对世界第一。这是一种大规模的长期渗透的强制教育,几乎等于军事训练,它一定会见效的。

我在美国接触过很多留学生,他们告诉我,所有中国学生进入学校,立刻就成为这个学校最好的学生,美国学生根本不是对手;但等他毕业后进入他所从事的那个领域,最优秀的立刻全变成美国人或其他国家的人了。差距就在人格培养,缺少了个性、自由、想象力、勇气和好奇心。我非常重视奇怪的人——用通常的规范无法解释的人,美国多是这样的人。

盗火者:这样的孩子在国外会不会受排斥?

陈丹青:在美国,你想干嘛,想变成什么人,你都可以试着做。在中国,如果你是个特别的人,从你的家里开始,一步一步,一直到学校、社会,没完没了的管束和指责,耽搁你、恶心你,甚至毁掉你。

盗火者:您对现在的年轻人有什么建议?

陈丹青:我们都给绑起来了,但如果你是个有些想法的人,你会让绑着的四肢没有那么痛。“文革”中斗人,斗完以后有些老先生会交流经验:“我跪了四个钟头,因为我发现有种跪法没那么累。”我不是讲笑话,每个青年在今天的形格势禁之中,都要自己想办法,找到哪怕一点点空间,让自己能够相对正常地成长那么一点点。绑是肯定要绑着的,只要大环境不变。

盗火者:那家庭教育呢?

陈丹青:多数家长都是失败的一代,扭曲的一代。我很少遇到有眼光的家长,但我也理解,他们只有一个孩子,只是这孩子太惨了,那还叫孩子吗?所以,我认为家长是第一凶手,学校是第二凶手,他们合伙把孩子弄成跟他们一样,这些孩子长大后又成了下一茬凶手。每个中国孩子的自杀之路,从他生出在一个中国家庭的那天起就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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