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頻陳丹青局部第十二集訊息與景

「看理想」編者按

每一集的「局部」,大家都會看到丹青老師手裡拿著的稿子,之前就熱議過陳老師“念稿”。陳老師的回答是:

“我要寫稿子的。我脫口講幾分鐘就會講亂掉,我覺得我們在做一個很重要的節目,所以每10分鐘,我都要寫3千字左右。”

這一期我們特別要來丹青老師的稿子,作為一篇完整的文章分享給大家,閱讀完後也可以收看節目,來看看文稿最後轉化為節目的變化。

局部(第十二集):訊息與景別(轉自公衆號“看理想”)

「局部」講述人:陳丹青

-氣得胃疼,卡帕齊奧-

卡帕齊奧的畫,人物更多,散在中景和遠景。他是個精力彌漫的傢伙,主要是,眼睛不肯安分。

維托雷·卡帕齊奧(約-)

中國畫史通常看不起徐揚,他的宮廷同事郎世甯,倒是享有聲譽。這位義大利畫家為皇帝和嬪妃畫了不少肖像,半生供奉朝廷,死後和利瑪竇、湯若望幾位傳教士葬在同一個墓園,就在北京阜成門外──徐揚的墓在哪裡?希望知情的專家告訴我。

乾隆南巡的蘇州,後來號稱“東方威尼斯”。去年我在蘇州辦展覽,拼命找“威尼斯”,可是找不到。今天我們去真的威尼斯看看十五世紀的畫家,其中有位卡帕齊奧比徐揚的命運好一點,美術館設有他的專廳。我在裡面盤恒好久,看來看去,氣得胃疼,可是我對他也是一無所知,除了他的畫。

威尼斯畫派頂有名的大匠師,當然是提香和丁托雷托。他倆的前輩,貝利尼、卡帕齊奧,另有一種大好。除了畫宗教故事,他們和徐揚幹著相似的勾當,就是,描繪水城的盛典。貝裡尼有幅巨作,畫著一大群中東打扮的老男人正在圍觀行刑,有北方油畫的剛正,也有威尼斯的沉著絢麗。

卡帕齊奧的畫,人物更多,散在中景和遠景。他是個精力彌漫的傢伙,主要是,眼睛不肯安分。他總是越過故事主角的肩頭,張望遠處正在走動的人。我不知畫中典故,但他給我歷歷瞧見了當年人聲喧嘩的威尼斯:公子、少爺、帥哥、小流氓、野孩子,還有無數來自近東的人──那個年代,威尼斯船隊已經和近東人大作生意了。

從前的各國王朝,都會雇傭畫家描繪豐功偉業、禮儀大典,而繁華的場面總要鋪張。中國人一早發明了長卷畫,最長的篇幅長達一百多米,單是論人物多,場面大,西洋人弄不過「南巡圖」。不過長卷畫裡的小小人頂多半寸,幾筆一勾,便是一人,那個頭呢,差不多就跟綠豆那麼大。乾隆爺、康熙爺的腦袋,要比他們大一點,頂多黃豆那麼大,畫到蠶豆那麼大,不得了了。西畫不是這樣子,西畫求真求實,卡帕齊奧畫畫一個美男子修長的小腿,小腿上穿了一雙花襪子,腳上又是一雙花鞋。光是那條小腿,那個鞋,至少畫一兩天。這點功夫,徐揚有幾十幾百個人,畫出來了。

●維托雷·卡帕齊奧「使臣歸來廣場」欣賞

「使臣歸來廣場」局部

-不設目光的立場,眼睛很忙-

畫這些次要的訊息,主題不受影響,有意無意的閒筆、閒人,主題之外別的忙碌、別的精彩,日光下的一切,仍在生機勃勃地發生。

西洋畫玩不開長卷畫式的橫向鋪張,就玩縱深。到了出現透視法,可就玩兒瘋了。你去看教堂大壁畫,全是無限縱深,要麼向高處縱深,要麼向遠處縱深──說到“遠”字,中國畫所謂平遠深遠,等於長焦距,一眼看到幾千米外,西洋畫的縱深等於廣角鏡,近處拼命弄大,遠處存心變小。丁托雷多玩透視法,算是一絕,史家大書特書,你去看威尼斯市政廳的丁托雷托天頂畫,無數躶體飛翔翻滾,像是人肉的盛宴,然後被耶和華的漩渦統統捲入天堂了。

卡帕齊奧不玩人肉漩渦。在他的世代,他呼應的是錫耶納地區的國際哥特藝術,遠接北方弗蘭德斯繪畫的世俗性,與弗洛倫薩畫派敘述主線的人文理念,反倒相異。卡帕齊奧目睹的威尼斯,錦繡繁華,人人熱衷於打扮、時髦、外表、排場,一鬧排場,便有數不清的細節。弗洛倫薩畫派是有選擇的觀看,導向所謂“人文主義”,威尼斯畫家不設目光的立場,眼睛很忙。

卡帕齊奧不願漏掉被他瞧見的人,老是兩眼開小差。他喜歡在中景、遠景、這裡、那裡,描繪不相干的場面和人物──你看,廊柱空隙中,年輕船夫的俊美背影斜出來;莊重的禮儀正在舉行,遠處的閒人卻在遊蕩玩耍;一頭雄獅走向拔腿逃跑的僧侶,遠景中,其他僧侶也正四散躲避……畫這些次要的訊息,主題不受影響,可是有意無意的閒筆、閒人,動起來,大家不覺得畫面更有活趣,更有看頭嗎?

這才是真的透視,簡直接近中國人的“曠觀”:「南巡圖」整個長卷,不知有多少別的人群、別的忙碌、別的精彩,除了皇帝和官兵,日光下的一切,仍在生機勃勃地發生。

卡帕齊奧「英國使臣到來」局部

徐揚「南巡圖」局部

-上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

我們永遠在談論藝術的所謂“思想”、“主題”、“手法”,很少追究“觀看”,但畫史的每次突破,其實起於“觀看”。

現在我要端出我的妄想,開始胡說了。為什麼是胡說呢?因為每次細讀卡帕齊奧,我的念頭也會開小差,老是想到偉大的義大利電影。在貝托魯奇,特別是費裡尼那裡,充滿迷人的“中景”和“遠景”,到處是次要的訊息。

我不是要講述電影,而是強調“觀看的欲望”。一部電影,一幅畫,是看畫家和導演如何誘導觀眾的目光,這是視覺藝術的命根子。嬰兒睜眼,人生開始了,人之將死,用目光和世界告別。我曾目擊文革中有個將被槍斃的人綁出去遊街,群眾蜂擁跟隨,他被摁住腦袋,卻仍然斜著眼左看右看,那是他最後的權力。

魯迅描寫阿Q綁縛刑場的一路張望,實在經典:死到臨頭啦,看什麼看!但在滿大街人群中,阿Q居然認出了它曾單相思的女人,名叫吳媽。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將要去臥軌,她在馬車上不停不停往路邊看,同時,滿腦子胡思亂想。

胡扯這些,什麼意思呢?意思是說:觀看本能無比頑強,理性管不住目光,眼睛不聽腦袋──在阿Q和安娜的最後時刻,腦袋發出警告:我命休矣!可是眼睛不知道,只顧東張西望。

這跟畫畫什麼關係呢?大有關係。我們永遠在談論藝術的所謂“思想”、“主題”、“手法”,很少追究“觀看”,我們總是說:啊,畫得多好啊!可是繪畫的核心機密不全在畫法,畫史的每次突破,其實起於觀看:莫奈看見了逆光,梵高看見了向日葵,塞尚看見了物體的邊緣,而十五世紀的這位卡帕齊奧,忽然看見了遠處走動的人。

這有什麼了不起呢?誰都看見啊!沒錯。可是在文學中,你看見,而且寫出來,是跨出一大步,在繪畫中,你看見,而且畫出來,也是跨出一大步。廁所裡沒人理睬的勸告牌:寫著“上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這兩句話,正好講述藝術史。

據電影史專家說,從美國導演奧威爾的「公民凱恩」開始,主要景別之外,攝影機收入了更多的訊息,帶來新的電影語法。譬如兩個人在窗內講話,窗外正發生驚人的事──可能是謀殺,我記不清了──這一招,正是觀看的意志:是啊,一切同時發生,為什麼攝影機非要始終瞄準主角呢?

影像敘述介入大量次要訊息,好像起於“新浪潮”那幫傢伙。但是,義大利人似乎最會玩這一套。貝托魯奇在「年」的景別調度,神乎其神。譬如軍隊從右側進來了,左側走出對抗的農民,鏡頭持續逼視著,一組人走遠了,另一組人忽然已在眼前:那種大面積的緊張和對峙,那種大禍臨頭而尚未爆發的不祥!只是鏡頭,只是看。他的另一部「同流者」有組歡快的鏡頭,一幫子瘋狂跳舞的人一個跟一個跳出了畫面,在屋子深處的中景,同一群人又跳了回來。當然,貝托魯奇的前輩,費裡尼的「八又二分之一」,可能是處理景別最自由最倡狂的範例,沒完沒了的景別不斷穿插流動,單憑一雙眼睛,簡直忙不過來。

-這是人眼的奇跡,還是科技問題?-

電影和繪畫的血緣關係,不在畫面,不在影像,而是觀看的意志,以及,觀看的神秘。

這和卡帕齊奧有關係嗎?請電影專家原諒:我以下的發揮很可能驢唇不對馬嘴──我完全沒有證據,也沒有理由說,費裡尼的影像風格是因為偷看了卡帕齊奧的畫(注意,費裡尼本人就是很棒的畫家),但兩位元天才的畫面和影像──我又要說:像徐揚一樣──老是熱衷於次要的訊息。為什麼呢,因為重要的不是故事,而是場景,誘人的不是情節,而是觀看本身。

不消說,歐美各國電影都有精彩的多重景別,俄國人塔可夫斯基的「安德列盧布廖夫」和晚年作品「犧牲」,費裡尼也會佩服。電影和繪畫的致命區別,我知道,但我總在夢想二者的血緣關係。這關係,不在畫面,不在影像,而是觀看的意志,以及,觀看的神秘。我願斗膽假設:所有古代的畫面仍然奏效,它以無數不可覺察的方式,潛入後代的作品,包括影像。

接下來要請美術史專家原諒。我一定不會說,除了卡帕齊奧,別的名畫不描繪中景與遠景,譬如荷蘭人勃魯蓋爾的輝煌畫面,早就擠滿了人,他的大場面接近徐揚的「南巡圖」,但那是俯瞰式的“全景畫”,來自虛擬的全息狀態,並不截然區分景別。而卡帕齊奧到底是十五世紀的威尼斯人,他運用準確意義的透視法,永遠假定你也在場,從你的位置,看出去──啊呀!遠處有人遊蕩。

可憐我讀不懂手中三冊卡帕齊奧的畫冊裡,說些什麼。但他,比貝裡尼,比提香和丁托雷多,更敏感人物縫隙間的遠處,更喜歡插入次要的訊息。他畫的都是典故,但在故事主線外,他的貪婪的觀看,為我們留下了十五世紀的威尼斯,就像徐揚的「南巡圖」並非只在歌功頌德,而是為全蘇州留下了完整的肖像。

美術史是個巨大的漏斗,太多秘密,永遠遺失,被死去的藝術家帶走了。我真想知道:是什麼使卡帕齊奧的觀看有別於他的威尼斯同行?是什麼使希臘人羅馬人早已萌芽的透視法,被中世紀切斷,又在十四世紀的弗洛倫薩人那裡復活,弄成觀看律令與繪畫原理?思想、主題、故事、風格,可以言說,唯獨觀看,難以言傳──譬如卡帕齊奧和王希孟的目光──他倆沒功夫囉嗦,只顧自己東張西望。

最後,更大的問題跟過來:如果透視法,一種作用於繪畫的法則,果然導致攝影和電影,為什麼逾千年“曠觀”傳統,止步於長卷?王希孟和徐揚不知道透視法,彼得魯齊和費裡尼更不知道徐揚和王希孟。這是人眼的奇跡,還是科技問題?我沒讀過李約瑟的「中國科技史」,不知其中是否涉及此議?問題是,這本“中國科技史”的作者,還是西洋人。

今天我們不再需要「南巡圖」,也不需要卡帕齊奧。媒介會變,然而人人有眼,觀看的欲望,不會變。問題又來了:當諸位大導演握著劇本、定了機位,會不會忽而走神,看見遠處的閒人?

年7月15日寫在烏鎮

伍拾伍號院子藝術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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