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理想」編者按
這一集節目,陳老師講到了他的心病:俄羅斯繪畫。他說他現在很少會想起那些畫,就算想起來,那其實不過是在懷念自己愚蠢的青春。但就是這一次回憶,成為了「局部」最漫長的一次講述。
局部(第十三集):最漫長的一次講述(轉自公衆號“看理想”)
「局部」講述人:陳丹青
我今天要談俄羅斯畫家,忍不住了,這是我的心病。
四十年前,我還在如今九〇後的歲數,只要一想起列賓(IlyaYafimovichRpin,-)和蘇裡科夫(Surikov,VasiliIvanovich,-)這兩個名字,心裡就會發抖。那是單一想像的無限擴大,也是無限擴大的單一想像。原因很簡單,就是長期的封閉。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我們這幫傻逼對俄羅斯文化和藝術,尤其是它的歷史,完全無知。可是歐美知道,包括對他們的文藝。西方對俄羅斯的文學和音樂高度重視,但是到今天為止,他們仍然堅持對俄羅斯的繪畫無知。至少,不想有知。
陀思妥耶夫斯基說過一句話:在亞洲,我們是歐洲人;在歐洲,我們是亞洲人。擱在四十年前,我完全不會懂這句話,現在我明白了。幾百年,俄羅斯和西方的現實關係和心理糾葛,全都在這句話裡面。
蘇裡科夫肖像,作者:伊利亞·列賓,年
列賓自畫像,年
替俄羅斯油畫不服
我看到美國人的早期油畫就替俄國人不服。俄國畫家十個有九個氣粗手笨,可是遇到美國十九世紀的畫家,氣都不喘,一巴掌就撂倒了。
一直到今天,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契訶夫,還是美國文藝青年的上等讀物。他們和歐洲幾代作家,分庭而不抗禮,另外自成高峰。所以,沒有俄羅斯文學的歐洲文學是不可想像的。今天的美劇劇本能夠寫得這麼複雜,那種對人性的洞察,那種從容的敘述,你要說遙遠的功力,其實來自俄羅斯文學散佈到西方的影響。
可是除了列賓,幾乎全部俄羅斯十九世紀畫家的作品,從來沒有走出本土。歐美有數百座美術館,號稱世界性收藏,可是俄羅斯十九世紀作品在館裡面的收藏,不是多少的問題,幾乎沒有。
美國人弄油畫的歷史和俄羅斯相當,但就拿美國人十九世紀畫的風景畫論對自然的,人文的理解,不能望俄羅斯畫家的項背。可是美國人,把自己的畫家填進所謂世界美術史。
恩准進入西方現代美術史的俄國人,有四個畫家或是說藝術家,一位是康定斯基,一位是夏加爾,一位是馬列維奇,還有一位塔特林。西方堅持認為,這些蘇俄前衛藝術家的奶媽是現代主義。
這個是不是文化霸權,我不願意用這個詞。因為這麼一說,你就先把自己放在一個認慫的、下風的位置。所謂自知之明,對應知人之明。反過來也是一樣。
我早就擺脫了蘇俄油畫的少年情結,我只是看到美國人的早期油畫就替俄國人不服。俄國畫家十個有九個氣粗手笨,可是遇到美國十九世紀的畫家,氣都不喘,一巴掌就撂倒了。
一山總有二虎
列賓這些歷史畫和蘇裡科夫一比,有點像南方人遇到北方人,再通俗一點,等於好豬肉剛吃好,牛排端上來。我敬畏蘇裡科夫,愛列賓。
蘇裡科夫的歷史畫作,說起來很簡單,他一輩子,一共七幅大畫,。早期是「近衛軍臨刑的早晨」、「女貴族莫洛卓娃」,還有「緬希珂夫在貝列佐夫鎮」,中期以後是「攻克雪城」,「蘇沃洛夫率軍穿越阿爾卑斯山」,還有「耶爾馬克征服西伯利亞」,好像最後一幅畫是畫大土匪「斯切潘·拉辛」。
人說一山不容二虎,但美術史好就好在一山總有二虎,至少是二虎。
蘇裡科夫之外,另一頭虎毫無疑問是列賓。列賓的「伊凡雷帝」,還有「庫列斯克省的宗教行列」,「查波羅什人覆信土耳其蘇丹王」。那是畫得好透了,我小時候看到腦袋都要炸開來,不曉得他怎麼畫出來的。
列賓這些歷史畫和蘇裡科夫一比,有點像魯本斯遇到米開朗基羅,米開朗基羅遇到多納泰羅。比較通俗一點比喻,有點像南方人遇到北方人,再通俗一點,等於好豬肉剛吃好,牛排端上來。我敬畏蘇裡科夫,愛列賓。
五十年代中蘇還很要好的時候,有一個電影進口,名字就叫「蘇裡科夫」。我當時太小,沒看過。現在想起來還很遺憾,我有個長輩老師,詳細告訴我這個電影的內容,其中有一段很有意思。蘇裡科夫中年喪妻,有一度就不畫畫了。列賓知道以後呢,不聲不響給他寄去顏料。所以鏡頭到了這兒,蘇裡科夫在摸他整個已經幹掉的調色板,奮起畫了他後來的四幅大作。所以你看這兩頭虎,非常動人。
「伊凡雷帝」,列賓,年
「女貴族莫洛佐娃」,蘇裡科夫,年
同情失敗者的憨人
他畫裡面的主角,照今天的說法,不折不扣的歷史反革命。我佩服他,總是念念不忘這些送命的好漢。
蘇裡科夫是個天生的史詩畫家,只要主題足夠沉痛激昂,場面足夠大,他憨勁就上來了。「近衛軍臨刑的早晨」,我有個模糊的知識,好像是他的畢業創作,二十來歲。
「女貴族莫洛卓娃」是更早的一個故事,涉及到宗教改革。因為俄國人畫十字在改革以前,是兩個手指。改革以後其中一項就是改成三個手指。這個畫真是牽涉到俄羅斯幾百年的一個情結,就是東正教和改革,和西方,和現代的關係。我比較注意畫面左側那個少年,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玩味的。他顯然是驚呆了,心裡同情女貴族莫洛卓娃。這時蘇裡科夫還沒有出生,我相信他把這個少年畫成自己,進入了人群。
蘇裡科夫畫的每張臉,足夠動人。我耿耿於懷的是,他總是同情失敗的人,他畫裡面的主角,照今天的說法,不折不扣的歷史反革命。彼得大帝雄圖大略,沒有他的改革,俄羅斯不會西化,不會強,蘇裡科夫也不會畫油畫。可是我佩服他,念念不忘這些送命的好漢。
我曾經把蘇裡科夫和文學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音樂上的穆索爾斯基並列為三個大人物。他們的藝術,都是回應東正教的傳統。另外三個人物就是托爾斯泰、柴可夫斯基,還有列賓。他們是屬於臉朝向西方的一種意願。
笨拙的靈魂
我相信誠實的、謙虛的列賓明白,俄羅斯靈魂在蘇裡科夫那裡,就像文學的俄羅斯靈魂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並不是偉大的托爾斯泰。
我對蘇裡科夫的魅力,是這麼概括的:笨拙、雄強、凝重、璀璨。
他是刻畫表情的天才,他對表情的刻畫是靠非常艱難和費力,只有那種笨,才能刻畫出來。他運筆的那種笨,有點像梵古的意思。他的色彩是雪地的反光,是寒帶的絢麗。那位跟著雪橇奔跑的男孩,我站在原作面前,那件繡花棉襖太好看了,簡直像寶石一樣。我在美國看過不少北歐國家的繪畫,沒人像他那樣能夠傳達北國的油畫上的美。
所謂“油畫民族化”是中國油畫圈叫了幾十年的一句口號,一個夢話。蘇裡科夫結結實實做到了。俄羅斯實在是廣袤。像蘇裡科夫,像托爾斯泰,還有蘇聯那些大導演,他們最厲害的本領就是組構大場面,更厲害的是他放進大場面的每一個人物栩栩如生,有血有肉,有名有姓。這一點咱們就有點望塵莫及。你去看「南巡圖」裡面,那麼多小人,其實是符號,好比螞蟻一樣。
年,當列賓去世的時候,「紐約時報」居然為文悼念,稱他是俄羅斯的靈魂。可是我相信誠實的、謙虛的列賓,他明白,俄羅斯靈魂在蘇裡科夫那裡,就像文學的俄羅斯靈魂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並不是偉大的托爾斯泰。
“我相信他把這個少年畫成自己,進入了人群。”
“我站在原作面前,那件繡花棉襖太好看了,簡直像寶石一樣。”
藝術上永恆的苦惱
他根本不在乎西方怎麼看他,根本不在乎。他這種固執和驕傲已經過時了。可是我有選擇地選擇過時的品德。
我可惜一點不知道,蘇裡科夫的生平和言論,他是一個沉默的熊,但我略微瞭解列賓,三十多年前,我讀他學生回憶他的一本書,書裡講到他的苦惱,也是我的苦惱:
藝術上有一對永恆的矛盾,也是永恆的誘惑。有一次列賓看到一幅義大利的畫,讚不絕口,說:藝術最最要緊的,還是要刻畫美。但不久他又看到另一幅無名的俄羅斯小畫,畫著一個貧苦的姑娘,老頭子看了就哭起來了,眼淚下來了。他說藝術最最要緊的,還是同情和善良。
當我頭一次進入大都會美術館,很快就被歐洲的經典席捲、淹沒,蘇聯的情結,俄羅斯的情結,瞬間就融化了,沒有了。
年,在莫斯科特列季亞科夫畫廊,有一個走廊的盡頭,我一眼看到了「女貴族莫洛卓娃」被遮擋的一半的畫面。沒想到,我當場嚇得半死。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很久,我慢慢恢復到理性的常態。這個常態是幾十年,看世界各國的藝術,賦予我的一種常態。然後我就看著蘇裡科夫的畫,心裡想,真土啊。這是一個區域的畫家,一個歐洲文脈之外的大天才。隔壁的房間就是列賓的專館,掛滿了列賓。
到現在我仍然不確定怎樣回應列賓的苦惱。我喜歡這種不確定,我也喜歡這種苦惱。我現在很少會想起俄羅斯繪畫,就算想起來,我知道我其實是在懷念自己愚蠢的青春。我不會走向他那樣的民族主義,那是文藝上,所謂世界主義對面,一個可敬的麻煩。他根本不在乎西方怎麼看他,根本不在乎。他這種固執和驕傲已經過時了。可是我有選擇地選擇過時的品德。
請大家原諒,一說起蘇裡科夫,我總是有很多話講,這是我最長的一次講述。
伍拾伍號院子藝術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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