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名作马丽春和鲁迅先生的一点缘分

和鲁迅先生的一点缘分

马丽春

台湾有个老先生,喜欢称我“女鲁迅”。他在信里这样说,跟别人这样说,文章里也是这样说。

这老先生今年九十了,我已一年多没接到他电话,看来他离上帝召唤他的时间亦已不远。而他还有十篇文章存在我电脑里,指望我再帮他出本书呢。这个美好愿望,也许不太可能实现了。

鲁迅先生如果看到这一景象,恐怕会忍不住笑着坐起来写上一篇文章,嘲笑这种“出书瘾”。因为这老先生拿一本接一本出书来度过他漫长而无趣的退休生活。那人称我“女鲁迅”有什么根据呢?按鲁迅的对头冤家胡适之的说法,有一分证据只能说一分话,那他的证据大约有三:一是我和鲁迅一样都是浙江人,不过他是绍兴人我是永康人,两地还是有些距离的,说的话也是完全听不懂的;二是我和鲁迅一样都学过医,我还当过医生,而鲁迅先生只学到解剖课为止;三是鲁迅先生写杂文,我也写过杂文。我的行文和语调中还有点鲁迅腔。这三条证据现在看来,一条都不过硬,适之先生是不会承认的;不过,如果只是开开玩笑,也未尝不可以,反正加双引号了嘛。权当一个老人的昏话好了。反正我也不认可。

但这个先生是鲁迅先生的超级粉丝。在台湾白色恐怖时期,做一个鲁粉是要杀头的。而他也曾差点以为保不住头了,后来混进媒体里,他觉得最好的自我保护方法便是当记者。他做记者做得很疯狂,还一度做过经国先生大公子蒋孝文的保镖。可见他的智商也还是不低的。后来两岸解冻了,他这个一颗红心的台湾记者,便开始频繁穿梭两岸,还十余次和大陆朋友合作出书,而出书的所有费用都是他一肩扛起。他也没有钱,有钱时大手大脚,没钱时想办法筹措。甚至还找当兵时的老长官、找曾经的采访对象国民党大佬吴伯雄、找能找到的所有人物,让他们提供赞助。实在没有钱,那就先欠着。他每个月都会从他那可怜的老兵补助金(台币一万三,合人民币二千多)里扣一笔下来。年,他八十多了还想为鲁迅先生的小说《阿Q正传》写个续篇,开头先写四万字寄来让我过目,经我一番鼓励,趁热打铁,后来又在半个月内拉到11万字——这个速度让我惊讶。

他写的续篇叫《现代阿Q》,为了节约他的费用,我帮他在合肥印了五百本书。书的设计是我们俩合作商议的,书名是他委托我题写的。我曾为他写过三本书名,为他的书写过好几篇序。这五百本书,现在我手上大约还剩有几本。记得他当时回台湾时只带走50本,多的他也带不动,现在他手里,恐怕也不会多了。

(我设计的第一本书。吴心白著。我的题签。)

这么一个鲁迅迷,在台湾,大约也是不多见的吧?大陆鲁粉虽然多,可是能把鲁迅小说写成续篇的,也不会太多,至少我是闻所未闻。吃鲁迅饭的研究者,中国大陆倒是一直不缺乏。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还是很红火很时髦的一个工作。当然,有人也许和那个老记者一样,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吃鲁迅饭的。更有的,只是为了骗点稿费吧?当然说骗,也有点阴。没人写文章是为了骗稿费。但为了生存,拿鲁迅做文章的,的确大有人在。比如鲁迅大弟周作人先生,在和鲁迅断了往来十余年后,为了吃饭问题,也为了保护自己,也曾一篇接一篇炮制那些“我认识的鲁迅的故家”之类文章,我有一阵子买他书反复读他写鲁迅,也想看出他的真实情感出来,可他文字始终很克制,让我有点小失望。吃鲁迅饭的人我生活中也碰到过。我的一个也算沾亲带故的老朋友,他当年研究的课题便是鲁迅。我还从他家借过几本鲁迅书。这些书如今早都发黄了,还在我家里。什么时候找个机会还得去还书。

我自己的藏书中,和鲁迅有关的书是份量较重的一类。我有全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全集》,还有二十几本或鲁迅的书或和鲁迅研究有关的书。三年前有人讨我一张长卷水墨山水,便买上《鲁迅全集》送给我。三年过后,我也没看完这十八卷本的书,想想也很不安。既然那么喜欢读鲁迅,为什么不一气读完他呢?没法一气读完,你们都懂。手头新书不断是一个重要原因。还有,写字画画的人,技术层面的书也是必须不断啃的。读鲁迅毕竟是爱好,紧迫性不大。何况,光阅读他的书信和日记就很庞大了。这里面的信息量很大。读这样的书和读传记读小说不一样,必须缓读细读,有时还要串起来读。有时读他的书信读到某个人了,我又要去跳着找这个人的相关资料来读。这样,有时又打乱了读书的步骤。一放下就会放下很长时间。读读停停,停停读读,这就是我读鲁迅全集始终没法读完的原因。但他的散文和小说,我倒是常会挑上半天,好好读它几篇。不久前便用一个下午的光阴重读鲁迅。那半天我重读了《父亲的病》、《伤逝》、《兄弟》、《孔乙己》等名篇,感觉真的很过瘾。感谢鲁迅,让我对语言有了新认识。鲁迅的文字是简洁而有力量的。他天性中的诙谐在文字中不动声色地埋伏着。而他对问题认识的精准度则让你倒吸一口凉气。当医生必须有鲁迅这样的认识。一个病人坐到你面前,容不得你迷茫和犹豫。我这个郎中虽然不看病久矣,但看到鲁迅先生写他父亲的病,写那些中医,却还是会忍不住大笑起来。嘿嘿,这样去写中医才是好文字。郎中们别生气。鲁迅也并不是真的在攻击中医。无非是借他父亲的病说他眼中的中医吧。何况,中医也有看不好病的,也有装神弄鬼的,到现在,也还一样。

(我写的字,是否有点鲁迅风?)

《鲁迅全集》我只能算“断续在读”。什么时候能看完,我也不知道。而别的写鲁迅的书,我有不少是读得飞快的。比如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郁达夫《回忆鲁迅》、许广平《鲁迅回忆录》稿本、周令飞主编赵瑜撰文的《鲁迅影像故事》、内山完造《我的朋友鲁迅》、孔海珠《鲁迅——最后的告别》、陈丹青《笑谈大先生》、萧红《回忆鲁迅先生》、台静农《酒旗风暖》、姚克《坐忘斋新旧录》,这些书都是一气看完的。周海婴《鲁迅与我七十年》则是在网上看完的。这书我现在想买却买不到了。周作人写鲁迅的书,我差不多也是一气看完的。记得先买的是《知堂回想录》,后来又买别的书。也是为了看看他笔下的鲁迅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有时看不过瘾,又到网上扒。记得有一天,我一个下午都在看网友写的周氏兄弟。于周氏兄弟失和,我差不多也能算半个专家了。至于钱理群写的鲁迅书我也有,但不是太喜欢。还有那些和学术扯到一起的书,只要是号称研究鲁迅的,我虽然也买也看,但总觉得不如看他朋友写他的书来得过瘾。许广平写鲁迅,远不如萧红写的让我感动。姚克那本书我是不久前买的,从鲁迅书信和日记那边顺藤摸瓜摸过来,先是百度姚克君,然后再买他的这本小书。虽然书里写到鲁迅的只有两篇文章,可那是“文革”时期,他在香港写的鲁迅,时隔几十年,鲁迅在大陆已成了一个政治符号,可他写鲁迅,从最初印象写起,写到他见的最后一面,文字始终还是那么老实。这么一个写作态度,让我对姚克肃然起敬。至于台静农,这位鲁迅最著名的学生,他写鲁迅也只有三两篇,有的还是序,自然不过瘾,但若想到,台静农去台湾后,一直是别人靶上的目标,他自然不敢写文章,尤其是和鲁迅沾边的文章,他只好改写字——写字练书法总归没有风险吧?晚年台静农以书法闻名台湾,这也是他意外的收获。就像沈从文解放后不写小说改到故宫博物院做文物研究一样,都是为了规避政治风险,但他们的生命,却因此也获得了某种程度的完整和绽放。

去年我还买过一本和鲁迅有关的书,一直放在我床头。那便是杨永德杨宁父子俩编著的《鲁迅最后十二年与美术》。这书我看得也很慢。这杨氏父子是画家。他们编这本书也下了不少功夫。编得还是很像样的。我偶尔想起,会从床头一堆书中把它艰难翻出来,再读上几页。过一阵子,有新书放到床头上来了,这本书便又沉寂了下去。于是,这书的命运便和《鲁迅全集》一样,始终处于“断续在读”状态。何时看完,我也不知道。因为喜欢鲁迅先生的字,我今年又买了一本《鲁迅作品》。这本作品集倒是一会儿就翻完了。因为那些作品都是鲁迅先生的字。我偶尔也会写上几首鲁迅的诗。有人说我写的字像鲁迅。鲁迅的字我当然是喜欢的,也是有点研究的,可真要写到他那个味,却也是极不容易的事。鲁迅在碑学上下过不少功夫。他最喜欢的收藏之一,便是各种拓片。而我于拓片却始终没有研究,虽然也喜欢古字,也天天写碑,可和鲁迅先生比起来,却是差得太远。我家里拓片倒也收藏了几张,那都是别人送的。而我对拓片有兴趣,也只是近年来的事。但鲁迅的肖像画,我却有两张。一张是吕士民先生画的,另一张,也是吕先生的画,无非题的是我自己的字。我那字极丑,那是四年前的字,我现在早已看不上眼,但这张画,我却一直挂在家里,算是个纪念。那张画中我题的内容是:“恋爱期的鲁迅此际迅翁食卧俱安,故稍胖(这张画中鲁迅形象略胖)。当然此际的他也战斗也娱乐也微有烦恼,正如跟常人恋爱并无二致。此际迅翁笔战也正酣。有人爱之必有人恨之。吾独爱此际迅翁,自视鲁痴是也。壬辰初春吕士民漫画马丽春书也。”

(吕士民画,我题款。)

研究鲁迅者中最得我心的是陈丹青。他的《笑谈大先生》我差不多一气读完。还读得很激动很有心得。然后向很多朋友做过推荐。而我去找那本《笑谈大先生》,找上一晚,居然影子都没找到。难道不翼而飞了吗?当然不可能。要嘛是被朋友借走忘了还我,而我亦是忘了的。要嘛是我自己塞到哪个角落里去了。我家里的书,有时真是乱。这书一多,就成了麻烦。郭因先生十二卷本的《郭因文存》我现在都找不到地方放了,只好堆在地板上。现代作家中,对鲁迅有深刻认识的还有一个余华。余华著有《十个词汇里的中国》,其中一个词汇便是《鲁迅》。这本书是台湾那位老先生寄给我的。余华对鲁迅在三十岁之前是反感的。三十多岁后,有天接到一个活,一个导演要拍鲁迅,请他写,而且给的费用并不低。余华这才去买鲁迅书。只读一个晚上,就把余华惊呆了——这次阅读把他原有的印象全部推翻,他这才发现鲁迅是个真正的作家,而不是那个符号。接下去的一个多月他都在读鲁迅。他说鲁迅是他成年后才读懂的作家。鲁迅大概也只合成年后去读。余华写鲁迅大概有一二万字,最搞笑的一段是,他还给鲁迅的《狂人日记》谱过曲——一个连五线谱都识不全的人,能谱什么曲呢?也只是年轻人冲动的荷尔蒙在作怪罢了。其实,我和余华一样,年轻时也犯过同样的毛病。也瞎写过歌,谱过曲,无非没敢拿鲁迅文章来开唰而已。山西作家韩石山写过一本书,《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这书承他看得起也寄我一本。可我不喜欢他笔下的鲁迅。于是也只读过一遍便再也不去读它。现在看来少不读鲁迅似乎是对的。我自己读懂鲁迅也是在三十岁后吧。那时我做记者了,也开始写杂文,于是重读鲁迅。这一读我便喜欢上鲁迅了。我对鲁迅的喜欢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这种喜欢一直延续至今,没有任何改变。随着我读鲁迅越来越多,我对鲁迅的喜欢也就从皮毛走到了全面。那么“老不读胡适”呢?我也认为是站不住脚的。我现在读鲁迅,同时也在读胡适,而且也喜欢读胡适。我自称鲁粉,其实也是胡粉。最近刚读完的一本书,是胡适弟子罗尔纲写的《师门五年记胡适琐记》。其中写到鲁迅提到这么一件事。尽管鲁迅后期在杂文中经常拿胡适开涮,可他们俩还是有来往。有一年冬天,那是三十年代初期,鲁迅回北京看母亲,顺便也来胡适家探访,快到书房时他边笑边说:“卷土重来了!”——而听闻鲁迅先生来,胡适小儿子胡思杜赶紧跑过去帮鲁迅先生拿大衣。这是胡思杜自己说的。进出胡家大院的名人很多,这个胡思杜也是很拽的,主动帮人拿衣服,罗尔纲也就只听说过这一次。胡思杜可能还是蛮喜欢鲁迅的。这从他后期的遭遇里可以看出来。年朝代更换之际国府有专机来接胡适一家离开北京,可胡思杜却不肯走,选择留在大陆——年,他在四十岁不到的年纪终究敌不过那一波接一波的政治风暴,自杀身亡。鲁迅先生知道了,也会长叹不已吧?有消息传到海外,可胡适一直不肯相信。就像胡思杜给父亲写批判信,胡适也不相信那是儿子的真心话。

我的藏书中有三本买自上海鲁迅纪念馆。那是年10月间我携女儿路过上海,停留数天,便去虹口公园鲁迅纪念馆一游。我还在鲁迅墓前拍了一张照片。后来《杂文选刊》要发我一张照片,我便把那张照片寄给了他们,用倒是用出来了,是在杂志封二还是封底吧,这期杂志我现在还能在老房子里找到,可那张照片我再也没有了。

(祁少龙先生早年的木刻。)

仔细想来,我的收藏中还有一样收藏也是和鲁迅有关的。我有一位画家老师早年也喜欢木刻,他刻过一帧不大的鲁迅肖像。学画初起我被他邀请常去他家观摩字画,有次他拿出那帧木刻,看我喜欢鲁迅,便拿出印呢,认真拓了一张送给我。记得那次还有一个女友同行,她也欢喜着拿到了一张。和鲁迅的故事,真是说也说不完。

马丽春,医学硕士,高级编辑,作家,报人,书画修行者。长期主持新安晚报文艺副刊,发表各类文字上百万。近年来左手文学右手书画,书画作品已多次参展。现为安徽省作协、安徽省美协会员,安徽南薰社、安徽绿色书画院、合肥佛教书画院会员,安徽萧龙士研究会理事。著有散文集《与欲望无关》《白马集》(与台湾记者合著)《画画这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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