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的晚上，又回到了陈丹青的《局部》。第二季，他讲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里的藏品。
开宗明义地讲，以前读陈丹青写的书，听陈丹青讲的话，相对于后来的祛魅，都会觉得惊艳。这个陈丹青，侧面看过去有点像木心，那个角度看上去又有点像胡兰成，倒不一定是相貌，而是翻江倒海，蜿蜒匍匐着的心思——但他到底还是陈丹青。平头、身材匀称，面部有了显著的岁月沟壑，面部骨骼更突出下垂，法令纹像4B铅笔轻轻勾勒了一下，但还算保养得体，衣着干净，清清爽爽的白衬衫，上海闲话，有来头，蛮结棍的样子。
《局部》的弹幕上，迷妹迷弟表白不断，许多人单单冲着他那份腔调而来。他的确有他的特别之处：句句好像掏心窝子，但又偏偏说一半，和每位大师似乎都曾有过深交的俗世情分，在艺术的迷宫之中有无法自拔的沉浸，自说自话，自得怡乐的样子。思想的引诱，亦在于欲说还休的性感。艺术家的魅力，亦在于似远似近的距离。
也许是因为个性倨傲，同时代的艺术品不再值得一惊一乍的骄傲，所以向暮色中渐渐隐退的大师，那些如古物褪去火气的过往，有格外的诚敬和谦卑——人，总应该有个致敬的方向，甘于臣服的对象吧——我对于他有这样的揣度，称不上格外的善意，但无妨我更喜欢陈丹青在《局部》中的人设，少有愤怒不羁、针砭时弊，让你觉得这世道令你可以如此这般不安和委屈。走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里，他很温和，某一刻的喃喃私语，让你感觉，他不是一对多的WIFI，分明是一对一，对你交心的蓝牙！
过滤掉调侃的意味，对陈丹青，依然是充满感激的。《局部》是一档子性情主静、又无须你过于背负因果，刨根究底的节目。不过是允你一个可以心无旁骛，又可以心神漂泊的夜晚，看他在博物馆里走来走去，聊胜有无。以前听过建筑师王澍说过，博物馆这个地方，是收藏时间最细的地方了——我觉得这个说法入木三分，有人于你一起去感知时间的温度与刻度，好像人世的烛光摇曳在银河，烟火廖然寂茫，一朵盖过一朵，那是人类以艺术的魂灵，凭靠情感向穹窿无尽的迷思与追问。艺术创作汗牛充栋，所以微不足道，但既然曾经在银河划过，银河终究不再同于以往。
前年去过纽约大都会博物馆。2月份的纽约，冷，阴雨绵绵。如果可以，真想在博物馆里，整夜整夜地躲雨——但奔走在馆里，雨又从未停过。有时候眼眶会不禁充盈热泪，我知道这样的感性，会被许多人拿来作为笑柄。但何必过于介意。运气好的时候，读过某一个艺术家的八卦，某一幅画颠沛流离的来去，然后终于面对面地，你凝视着它，它凝视着你。令人心中滂沱的，就不再是作品本身，而是命运。
再看《局部》，边从手机里翻出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里拍到的旧照，一比一，映照着。真好，所谓栩栩如生，大抵是因为记忆徐徐睁开了眼睛，重生了。有了落座的位置，艺术侥幸地逃脱了时间，又顺利地俘获了时间。
但也会有一些疑问。于艺术，情感的导引与知识的提携孰轻孰重？
主观，是于内心的觥筹交错。客观，是于历史的阡陌纵横。陈丹青在《局部》中的导引，基本上是在用情感覆没知识的，就知识的密度而言，难免会被一些主观性的情绪体验所稀释。但转念一想，也许并不应该过于贪心——知识可以依靠百度，且是无穷无尽。然而，情感却是独一无二，只能靠某一个人来生发，而后者，才是真正可遇不可求的。
最后，分享一首古琴。比较喜欢《局部》第二季里的有一集，陈丹青说易县佛像，在纽约客居也要超过一百年了，定是回不去了。
最后配的是阳关三叠的古琴曲。
也真是怅惘，荡漾。
“思君十二时辰，宜自珍，日驰神。”
查三叠。不知道是否足够确切，是以为记。如有不确切之处，请大家告诉我。
《琴学初津》：
初迭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度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二迭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涙滴沾巾。无复相辅仁。感懐，感懐，思君十二时辰。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
三迭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已先醇。载驰駰，载驰駰，何日言旋轩辚。能酌几多巡。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无穷的伤感，楚天湘水隔逺津，期早托鸿鳞。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
尾泛
噫，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賔。
°本期°
作者：晴颖
编辑：新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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