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连载格格不入的陈丹青之一

原标题:丹青一束

文:赵国君(艺术学者)

陈丹青,自由职业画家。年生,曾以《西藏组画》轰动艺术界。年移居美国,年回国,被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聘为教授,后于年辞职。著有《退步集》、《退步集续编》、《荒废集》、《笑谈大先生》、《谈话的泥沼》等。

那些想要推翻现状而非创造自己的人是我的敌人。

——尼采

约翰?伯格在《毕加索的成败》一书中这样写到:“毕加索的成功使他与世隔离”,这话让我想起陈丹青。

一“国君,这事可不要对外说呀。”

丹青先生来电,轻声轻气的。不要对外说的事发生在年5月间。适时,一位著名学者的孩子重病,迁延多年,自有难言之窘。同仁朋友间的帮助必不可少,据闻章诒和女士曾组织过一次捐款,这次是借着组织会议的机会有所听闻,于是再度倡议大家助力。

那时,我与丹青先生不过一面之缘,该不到发信劝捐的程度,只是碰巧参加了那场会议,恰时在场罢了。而他,竟认真地响应,具体响应如何,只能说是募捐之中慷慨最甚者,具体数目就不必对外发布了。

此前,他画家的名声很大,此后,针对时局世象的剀切之论令人耳目一新。此中世界,浑浑噩噩,他的言行突兀奇崛,颇多异彩。自此,他宏大的名声于我这里接了地气,心里为他的善举暗自感动,比那些云端里的名声更觉亲切可喜。

不久,“5.12”汶川地震爆发,听闻他于震后第二天就创作了一幅油画,义拍并捐助了灾区。画,我不懂,善举是看到了的,又是在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他的善之后。

地震的惨烈让我尤其触动,几乎是含着泪为庄婧小朋友朗诵海子的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大难带来的感触有些难以言表。庄婧那时是阳光卫视的节目主持人,因一档节目而偶有合作,相处十分投缘。电话间,庄婧突然提议:“你和丹青先生熟悉,我们也都喜欢他,正好手里有他的书,何不全拿出来请丹青先生签个字,然后也做个小小的义卖支援灾区。礼物虽少,毕竟别致,如何?”好主意。即刻联系,说明意思,他说:“好呀,来吧”于是,就与庄婧带着一摞摞书,兴奋前去。不一会儿就到了他的工作室,一张著名的脸迎门而出,话,慢声声地扑面,好亲切。我俩在画室好奇地转悠,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懵懂无知,只啧啧称奇。看那些画过的画,壁炉,壁炉边的陈设,只觉得“很艺术”,怎么艺术,说不出的。丹青先生在身后跟个卖货郎似地介绍,满足我们的新奇无知。他挪动画框的一瞬,方知艺术如工匠,无论多大岁数,多大名声,艺术家大多在工作室里订画布,调颜色,搬来搬去地劳动,应该是非常寂寞和安静的。

闲聊。地震、义卖、时政、各种风言,不一而足,他笑笑然,耐心跟我们胡扯。随手间,细致核对名字,一本本认真签过。

赶紧合影,咧着大嘴笑。他重重拍肩:国君就是没再多长一双手。什么意思?不懂,还是笑。云淡风轻的,他纯粹的善令人愉悦,陶陶然,分手。

木心是谁?

不知道,拜陈丹青热心,一篇《我的师尊木心先生》打开无知之幕,原来,竟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写作,看着好生僻,又羡慕,仿佛跳过了大半个世纪,回到了“五四”以前。老辣俏皮?又隽永质直,反正迥异于你所熟悉的大部分名家,有些陌生的怪异,盈盈然春色,烁烁然爝火,似曾相识,却雾里看花,此种意境,直触心底深潜的丰富,古来绵延的幽情,有贵族气脉,欲说还羞,欲说已休。已被大话空言、权力谎言熏染成咸菜的我头一次感觉到青菜、鲜奶的味道。我只敏感地感觉好,却说不出多好,突然想,那就朗读!如何?

没人授意推动,全是几个热心人的兴趣联盟,一场率性而为的“兴趣起义”骤然开启,时在年10月间。自然想到了丹青先生,马上联络,他很是“意外而感动”,不巧人在欧洲,热心之中派来美女梁爽“以供驱驰”,又时时不忘邮件联络商讨。慢慢请出孙郁、李春阳、李静、岳建一等与木心文字有交谊的老熟人们,我便一一联系,确定嘉宾,为朗诵会各自筹备。

那晚,蓬蒿剧场里人影袅娜,星星点点,阴雨的天,和着秋意,倒不热烈,莫说肃穆、低沉。少有人知道这里将要发生什么,更不会联想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木心诗作朗诵会如期举行了。业内人士惊呼:这是大陆的首次诵读,肯定会写入历史,策划团队们没有这样的野心,他们只知道木心先生的好玩,惟其好玩,其他的就不重要了。

蓬蒿剧场的梁丹丹小姐是个优秀的制作人,也是个木心迷,迷得连厕所的墙壁上都爬满了老人家的诗,逢人便兴奋地讲,再有优秀话剧演员梁国庆老师的热心参与、王翔大叔的鼎力相助,当然还有中戏美女张子一同学鞍前马后的张罗,“新新中国第一代不明生活物”国君同学蹿前跃后,一个关于木心诗作诵读的策划团队就这样形成了。

为诵读的备课紧张、忐忑,有点找不着头绪。木心作品,世间虽有丹青先生“煽风点火”,各路识家倾情演绎,但识得作品的人还是太少了,甚至恶意揣度,故意沉默,完全无语。木心作品之新、之异,跳跃闪转,使在另外一种表达教条里的我们充满了言说的焦虑与尴尬,几难评价一二。因此,语气如何?配乐怎样?都是细节。策划会议上吵得厉害,美女子一还着急得落了泪。突然想起,陈丹青说,他是一个把读者看得很高很高的人,那么,我们何不把听众也看得很高很高呢?以往的朗诵都是将一个好的东西咀嚼后给你看,带着从上到下的宣示与逼仄,既然木心是难解的,不易的,何不就抱着这不易、难解与听众一点点展开来读?何不给无知一点谦卑?变成共同分享,变成归零式的体悟,多好。于是,朗诵的调子很快定下来了,无法之法是为至法,没有排练,无需合成,分头备课,到现场去碰撞出一个木心来就好!

如今,演出正常:朗诵者梁国庆、梁丹丹平心静气,主持人国君同学不疾不徐,音乐似有还无,声响铿锵顿挫,小小剧场,浓浓诗意。一种久违的意境顷刻间弥漫开来。有听众感人的朗读,也有学者浓烈的评议,场面很是热络。

“该丹青上场了吧。”

话音未落,掌声便已想起。他不紧不慢地走上台,还未站稳,就抛出一句:我想尿尿。

笑,大笑。归去,来,开始朗读。没有朗读腔,仿佛也不带感情,读着读着,不期卡壳:“这个字念什么?我不认识。”

“隳,这个字念辉(音)。”

当众指点,于是就按着指点念,很规矩。

朗读过后,他念李春阳评价木心的文字,一板一眼地转述,只负责介绍,不杂任何评议。该多么一本正经的地方啊,全让他率真本色“打乱”了,听众们为之松动许多。

朗诵不是重点,起码不是我心里的重点,我在意的是朗诵后的各种评议,其实还是做论坛的样子。这一点就为有的艺术家不喜,他们在意的是“艺术”本身。那时的我还气盛,能够借着策划主持的便利一意孤行,坚持要有评议,于是岳建一、叶匡政、李春阳、李静等人做了现场发言,认真评价木心的文字。我的固执是,尽管我们愿意在木心先生的作品面前保持谦卑和恭敬,但私人文本一旦进入到公共领域,无论是不以为然,还是深以为意,不可避免生成各种价值判断。尽管,我们可能连评判的基本条件都不具备,但,这种逻各斯主义式的陷阱不可避免。人说,说不尽的莎士比亚,我要说,说不好的木心先生。评价木心先生难,以主义、流派来定义都难准确,何况他是反对本质论的,严肃定义时,他已溜逃,不以为意时,又撞了你的腰。诗人是什么?如何写作?白话文的极致在哪里?木心的文体、文字、文思或许留下了思索的空间,也挑战着我们的知识储备与文学视野,几有一说记错之感。

岳建一先生说得深切:诺贝尔奖不颁给木心是它的不幸。

我却疑虑,即便诺奖的目光凝望了木心,其文字是可转译的吗?其心是可解的并能够披靡世界人心么?他的文思“心随万物转,转处实能幽”,一路飘扬,却闪转腾挪,追逐不得,反证着我们的贫乏、粗野,愧煞人啊!当然,这是我外行的瞎扯,比评价更重的是深入其间的细致体验,是拿起书,读将下去,才有体悟、认知,才会于不经意间模仿、借用起来。不把功课做足,不把木心读过,你喊得热烈,评得激昂,莫不是围着木心奔跑么?

木心说,说了等于没说的话才是情话,我说了什么吗?

其实,他的推荐木心,应该宣告失败。不仅文坛失语,连大众那里也有点波澜不兴。为什么?因为我们在另外一个语言的污染源中,早已习惯了另外一种表达方式,用他批评我的话说:油滑、夸夸其谈、喜欢大词、形容词,不真诚。你看无论左中右,极权派、自由党,全是这个腔调,全来自同一的语言源。

可惜,我们并不自觉。

“这就是为什么除了业余式的批评,我不太介入目前政治谈论。

观点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表述。不妥善、不成熟,因此不准确的表述,无助于观点和立场。”他说。

还是不能免俗,有想与木心先生通话的冲动,惴惴间求问丹青先生,他鼓励我不必紧张,打就是。

电话通了!年高者的声音,远在“乌镇的希腊人”语气沉涩。

提问是好奇的:汉字华服剥光撕裂,多显粗鄙、乏味,您的文字,暴戾、肆虐的痕迹怎么一点没有呢。

他笑:“我有我的密码。托尔斯泰有,普希金有,我也有。”

想起了丹青先生闲聊时说起的,他喜欢在文字中找文字,就在文字中找的那种俏皮与机智。

“我活在别人身上,别人活在我身上。”

他说,诗人是没有年龄的。是啊,歌德多少岁还在写情诗,为了一个少女。诗心即人心,赤子心。

“我写《寿衣》,鲁迅写《祝福》,福楼拜写《一颗简单的心》,都是写女仆的,鲁迅写的是反封建、反专制,福楼拜是写人性,我继承福楼拜的,也写人性。莎士比亚是写人性的。”

“是啊,古今千载,人世间外在变化万千,马车汽车,蒲扇空调,可是人心的变化却很小很小,我通古人意。”我说。

“你说的好。”

“还是好奇,您所说的人性?”

“人性中最好的就是天上的神性,把那个神性写出来就好。”

玄,想到了他书里的话,说昨天大家闲聊,我对丹青说,你是巫。不要生气啊,你真的像巫。

“我不生气,我高兴。”

巫者,人文之始也。春阳说“通灵”,我说接引天地之间,连接此岸彼岸,巫兼具神性与人性。“可惜,后来的人文排除了巫而每与巫对立。”他在《云雀叫了一整天》里这样说。

他说:“我做游戏,漫步纽约中央公园,随手写俳句,步不出远,得篇三十余行。哪里有什么难处?看到什么,写什么啊。”

想到了里尔克,诗句非冥想臆造,就在那里,透析、雕塑出来即是。

“那您不会因为格式、格律受到限制吗?”

“有什么限制?自然的就不怕。”

“终于海誓山盟地离了婚,

惊世骇俗,就是媚俗,您呀,真有趣”

“嘿嘿。”

“有学者反对你,通篇逻各斯,开口多规律、主义,您做何想?”

“很可怜的。第一口奶没吃好,我是用家乡土话说的。”

“第一口奶?您知道袁伟时先生吗?”

“不知。”

袁伟时有狼奶一说,如此,如此。

“呵呵,说得好啊”

“我呀,是一手写作,一手摇摇篮。”

“为何?”

“摇篮里的是读者啊。”

“我们的诵读有什么意见么?”

“不好说,还没看到你们的光盘,但有的地方是误解的。”

“哪个?”

“比如丹青读的那个《如歌的木屑》:

我是

锯子

上行

你是

锯子

下行

合把那树锯断

两边都可

见年轮

一堆清香的屑

锯断了才知

爱情是棵树

树已经大了

说的是恋人分手,都以为惋惜分开,但我有温婉在,既然锯断后才发现爱情的树好大,还是维持珍惜得好啊

应该再深入些读”

“我知道了,您来吗?”

“呵呵,太老了,走不动。”

“不动就不动,您好好想想。”

聊蔡元培。

他兴奋。

趁着兴奋。

“不说了吧。”

不说就不说。

再见。

曾经,我也像很多人一样想要仗剑走天涯,也曾经误以为穷其一生追寻爱与自由,最终还是面对着这平凡。

新青年艺术沙龙是一个自由的地方,做一些活动,写一点东西,这个时代总有一点信念能让我们坚持下去做一点点自己信赖的事情。

讲座沙龙·展览·文集·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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