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读木心《文学回忆录》是在年初。那时在京城工作,远离上海工作和生活的圈子,少了很多纷扰,下班后可以静静读书,心无旁骛。
正值春天,办公楼窗外的那两株大大海棠开满了粉色花朵,从早到晚都有鸟鸣啾啾,暗香盈袖。
每天黄昏,待同事们一一离开,整层楼都空了。门外悠长澄明的走廊,如教堂的长廊。
在我心底,所谓文学大家,就是一只泡了多年香茗的紫砂壶,不管什么样的清水进去,倒出来的茶,都溢着清香。什么样的生活经他的笔下流淌出,都是隽永的。
木心文字即是!
次年春天回到上海,在同样的四月,重读两大本的《文学回忆录》。和第一次读它一样,那种轻触灵魂的触动,时不时的会跳出来。随手记录的读书笔记,整整一大本,几万字。
常常会因着几个、一行或一段青砖白墙般的文字,而骤然惊起,就像独自走在深夜下过雨的街道,对着一片汪起的雨水一跃而起,心里涌满滂沱的快乐,或恣肆的忧伤。一瞬间,置身忘川,不知今夕何夕。
我们来到这个星球上,也许就是为了和相近的灵魂相遇——我们从一个奇妙的高处跌落下来,很久很久,一路上,缓缓降落。缓缓的过程,远远长过我们的今生今世。就这样,一直在向着那些相似的灵魂跌落,跌落。
2.
那几年对陈丹青其人其事有过一些了解。对其人、其行、其言、其思,也有诸多不敢苟同之处,但这绝不影响我对他的激赏。放下他的绘画、文字不提,仅仅就他对木心的一片赤诚丹心,已足以让我感动,对他刮目相看:
20多年前的,他和众人邀请木心开讲文艺的原因之一,竟然是因为那时木心尚未售画,生活全赖稿费维持而常常困顿。他们是想借了听课而交付一点点费用,让木心稍微多点收入。而当时的他们,也都是改革开放之后最早一批出国的自费留学生,穷得要命,经常为下个月的衣食房租发愁。
5年跟着木心听课,陈丹青整整记录了5大本笔记。笔墨所及,尽量忠实木心讲课的每一句话,包括木心讲课中,那些率尔离题的大量妙语、趣谈。他甚至记下了几次课间休息师生的闲话,一次散课后众人跟木心在公园漫步的天气,哪几个人,说的什么。
只要木心在讲话,他都在记。
木心讲课时的音容笑貌、神情顿挫,也时而记在他的本子上——年元月15日课程开讲那天,木心浅色西装,笑盈盈坐在靠墙的沙发。
那一年木心62岁,鬓发尚未斑白显得很年青。
五年后,他们结束了课程,举办了一个简单的结业派对。那一天,木心如五年前开课时那样,矜矜浅笑,像个远房老亲戚,安静坐着。
那年木心67岁了。
派对上木心发言的开头,是引瓦莱里的诗,脱口而出:“你终于闪耀着了么?我旅途的终点。”
他记下,木心不止10次在讲某句话戛然停顿,好几秒钟,呆呆看着他们那些听课的人——老人动了感情,竭力克制着,等自己平息。
他记下,讲课完结后的年早春,木心回到远别12年的大陆,前后40天。期间木心独自潜回乌镇,这让他魂牵梦绕的故园。此时,木心离开故乡近50年了。
他记下,年9月,79岁的木心辞别美国告老还乡回国的场景——他陪着木心,扶木心坐上机场的轮椅,走向海关。泣不成声的黄秋虹,和年逾花甲的章学林,跟在后面。
随后,他精心保存着那5本听课笔记,这么多年,他几度搬家。5本听课笔记却一直跟着他,藏在不同寓所的书柜里。
年12月木心离世,他陪伴84岁的木心走完最后的日子。
那之后,许多个深夜,他从柜子里取出5本笔记,摞在床头边。每当深宵临睡,一页一页读下去,有时发呆、出神,有时失声大笑,也有时一个人哭泣。恍然中,他会看见死去的木心躺在灵床上,看见20多年前大家围着木心,听他讲课,听他说话。
为了赶在木心逝世周年之际,出版这套听课记录《文学回忆录》,他在长达半年时间里亲自整理录入。寂静之夜,寥落黄昏,在纽约寓所的厨房,或北京东城的画室。
在逾40万字的这套书中,他插入了自己拍下的诸多照片:木心寓所的所有名人画像,木心在纽约生活漫步的样子,木心讲课提到的一些民国期间名著的书影,甚至还有木心家老屋的一段窗檽照片。
那段小小窗檽是木心家族故园唯一的遗物。那是年秋天,陈丹青私自探访乌镇东栅财神湾孙家花园时,在废旧的窗格上掰下来,飞越千万里带回纽约给木心的。木心珍爱有加,直到逝世,都把这段窗檽放在自己的书桌上。
陈丹青这般,懂着、慰藉着、护佑着一个孤老在异国的赤子……
3.
对《文学回忆录》这套书,他说:
“迄今,我没有读过一本文学史,除了听木心闲聊。若非年轻读者的恳求,这五册笔记不知几时才会翻出来:其实,每次瞧见这叠本子,我都会想:总有一天,我要让许多人读到。
“我分明看着他说,他爱先秦典籍,只为诸子的文学才华;他以为今日所有伪君子身上,仍然活着孔丘;他想对他爱敬的尼采说:从哲学跑出来吧;他激赏拜伦、雪莱、海涅,却说他们其实不太会作诗;他说托尔斯泰可惜‘头脑不行’,但讲到托翁坟头不设十字架,不设墓碑,忽而语音低弱了,颤声说:‘伟大!’而谈及萨特的葬礼,木心脸色一正,引尼采的话:唯有戏子才能唤起群众巨大的兴奋。
“我真想知道,有谁,这样地,评说文学家。我因此很想知道,其他国家,谁曾如此这般,讲过文学史——我多么盼望各国文学家都来听听木心如何说起他们。他们不知道,这个人,不断与他们对话、商量、发出诘问、处处辩难,又一再一再,赞美他们,以一个中国老人的狡黠而体恤,洞悉他们的隐衷,或者,说他们的坏话。真的,这本书,不是世界文学史,而是,那么多文学家,渐次围拢,照亮了那个照亮他们的人。”
从年开始,是他开始在国内力推木心作品的出版,《哥伦比亚的倒影》、《鱼丽之宴》、《素履之往》等散文集,一一和读者见面。也是他,帮助孤老一人的木心回国定居朝思暮想的故土乌镇;也是他,多方奔走,在木心去世后,建成木心纪念馆,木心美术馆,把木心的珍贵物品、作品,生活的痕迹,心灵的痕迹,悉数整理珍藏其中。
人间,竟有人,如此懂另一个人,如此知,如此惜,如此义!
有陈丹青,木心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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