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祥黑龙江头上的事儿小说评

李国祥,生于年,年少时恃才傲物,随波逐流,混入知青,结交贤士,得国军残余点拨,文画兼备,受益匪浅,返城后后更是遇官府贵人嬉笑怒骂以为快,未招致杀身之祸实乃万幸。

品评其鬼其文之作品版本颇多。可谓火一代鬼才。他的画品和文字,雅训、透脱、精妙,谓为透发心花,穷搜诡谲,灵心妙舌,开我等肉体凡胎之无限眼界、无限人心。透彻骨髓,亦爽快,亦敏妙,精彩过瘾又能启人心智。他的《文画凡生》出版,得到推崇认可。其人性描写,更是脍炙人口,精彩纷呈,让人过目难忘,读之口齿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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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的事儿

李国祥

周主任千不该,万不该,此时他扭转着脖子,脖子带动着没剩几根头发的秃脑袋,眼珠滑向眼角,斜视窗外……

斗大的窗户好似一架天然的取景器;只见一个女人丰腴的屁股从窗下一步掠过。

我手中寒光雪亮、锋利的剃头刀子,此时正反刀自下而上逆行在周主任突起的咽喉上。

就是这样不巧,就是这样寸劲儿;浓稠的血在白皂沫的衬映下,格外显得有色儿。血冲破层层皂泡顺着充血的脖筋流下来。我立时惊愣了手脚,大把握刀的手有些粘渍渍混身燥火,鼻尖上浸出了汗……

红色政权的代表——革委会周主任此刻正面对着镜子,睁大了恐怖的双眼。

从取景框似的窗口上洒进一缕春光,投在周主任的上半身,我慌忙揩净他脖上的皂沫,见刀口不大,只划破一层表皮,心里便安定许多,禁不住暗笑!

周主任霍地立起,奔向镜前,仔细观察那刀口后,又复归座位说:“他妈的,你这小子,操!”一脸怒色,难看得吓人。

我实在憋不住了,笑着说:“不深不大。别扭头扭脖子,不扭就好了。”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不好把刀抬起来!”

我只嗤嗤笑,不敢吭声。拿粉覆上,血止住了。

我在下巴颏底部又涂三遍皂沫,十分精到地趟了几刀,摸摸洁净光滑没落一根胡茬的下巴。可算完事,轻舒了一口气。

手荒久了,不像自己的手了……

周主任扔掉围裙,又一次面向镜子,看那脖上的刀口儿,又拿起梳子,把刚理完没几根的头发重又梳理了一番。

我从镜中见他的脸型和发型,强忍住乐;大多数人的头发都是自左向右梳理,而周主任头发却从右向左歪倒。看他从镜里折射出的尊容,我一肚子逗乐,不敢放声,憋得我脸红肚子疼。

他照完镜子,脸色仍不悦,理发票也没给,叼着烟两手插裤兜,忿忿踱步欲走。我赔着笑脸打着哈哈:“走了,周主任,对不起啦!”边送他出门,我边向他道歉赔礼,他头不转,急急地走了。我呆立了一会,回身关严理发室的门。斜躺在理发椅子上,把憋了好长时间,已经变了味的声调和戏泪一齐放肆出来。

那一步闪过窗前,该死的女人屁股哟——罪孽!

活了大半生,我认为最快活、最潇洒、最放纵的那段生活,该数下乡后在农场学理发那段时光,至今仍让我回味无穷。

十几岁我就能操推子耍剪子,给邻里的叔叔大爷们推光头;随着数与量的增多,我理发的技术也随之提高了,名气大了,传得也远了。七里八外的张三李四,狐朋狗友慕名远道而来,有求于我,甚觉美气。

那时不兴收钱,尽心尽义,都熟头熟脸的,或是朋友通过朋友介绍来的,怎能拉下脸皮要人家的钱呢?也根本没挣钱的意识。

那时雷锋叔叔刚逝世,名最亮,都叫学习他助人为乐的精神。但我给人家理发决不是学习雷锋做好事,是自觉自愿乐为人民解除长发之苦:实则是取乐好玩练手把儿。最后终于“玩”上了兴趣,上了瘾。

“玩”完一个又一个,拍拍脑勺儿,完蛋一个。然后等听人家几句美言、顺耳、好听!然后再等人家上根烟、点着,慢慢吸,细细品,觉得挺自豪、挺高兴、满足了。

那时人们要求的头型发式并不高,长理短,短推光,只要别弄成像狗啃似的,只要别弄成像盖了帽似的,只要别弄成像刚出壳没长毛光腚家鸟青光光的,人人乐呵呵,反正不要钱,互相都谅着点,还是能保人满意的。我学理发没进过科班,也不是祖辈传授,更没有拜师学徒低声下气之窘相。完完全全是天性自悟的使然。玩过了无数个形状各异的脑袋之后,竟然练就了这般武艺,过后寻思起也真不易!

其实我真正懂得理发这门行道,经过理论与实际的专门严格训练,还是承师指点后,那是到农场以后的事。

到场没多久,我的命运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和转机,我的理发手艺才得到领导的重视,才得以巩固和发展,才有我施展和表现才能的机遇。

头一回见到周主任是在分场的大食堂里,大食堂兼做礼堂,聚会时把桌子撤掉,摆上长条凳子,排排坐满就是大会堂,散会后把凳子撤去摆上圆桌,圈圈人围着喝汤就算食堂。此时,周主任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中央,给来自北京、上海、哈尔滨、牡丹江等地的知青做动员报告:“你们来了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要彻底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虚心接受贫下中农教育。树立扎根边疆,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的远大抱负。上山下乡受锻炼,炼红心,让无产阶级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儿。”周主任间歇停顿一下,呷口水,看着全场千号双蒙童幼气的双眸,接着无辙无韵的咏赞了农场未来美好的建设远景:

青青的水,

蓝蓝的天,

绿油油的麦苗望不到边。

白杨树荫掩瓦房,

柏油马路宽又长。

鱼肉鸡蛋鹅,

马驴骡羊狗,

白面馒头可劲造,

红旗飘飘多热闹。

周主任十分投入,抑扬结合,顿挫有致,描画出一派生机勃勃,光怪陆离,梦幻般的天堂。

我们掌声雷动,热烈而持久。

此时周主任气壮色正,容光焕发陈词激跃手中挥舞着香烟,头戴大盖帽(他一般不脱帽,因头发稀疏有失尊严和身份)。通体黄绿军装,煞是威风。即兴处,他摘掉帽子,忘记了脑袋上的头发,斯文地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轻轻地沾沾,头上渗出亢奋的热汗。然后再喝口水,又燃支烟,继而毫无倦意,仍滔滔不绝、一泻千里。

我们早已困得睁不开眼皮了。迷迷糊糊似睡非睡,这时便有人在黑影处大喊一声:“都精神点——注意听——很重要——回去还要讨论的!”

不知是哪个姑娘,突然耐不住,夹出像猫嚎一般的生理音响、绵软而悠长。全场哗然、转刹又重振起精神。

那时我打心眼里敬畏周主任,他是我们最大的官。

周主任闲来有事无事总爱到男女宿舍走走看,以示关心知青生活,许是有缘,他不止一次碰见我给同寝的知青理发;那天细捉摸,可算我半生以来的头次时运,我正全神的给北京的知青,一个外号叫“卷毛”的朋友理发,舍里的人都上工去了,空大的房舍里只剩我与卷毛还有一位老泡病号,玩黑棋白子儿的青年——现已成为中国老百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大名人——中国棋圣聂卫平。他倒在铺上,蒙头装病。周主任轻轻走至我身后,静静地——我只顾专注那弯弯曲曲的“卷毛”,不知身体还掩蔽着我心中敬畏的人。忽然我嗅到一股香烟味,猛抬头是周主任,用他惯以审视犯人的目光盯着我。他取下嘴上的香烟:“你家是哪旮儿的?”

卷毛支楞扬起头,难受的样子看着周主任笑说:“鸡西的。”卷毛替我搭话。

“嗯——鸡西的。矿上的。”我补充道。

“他是北京——首都来的。”我又指卷毛。

周主任在我俩前后周转一圈问:“你家什么出身?”我想,可能是问我爸爸是干什么活的。

“工人。挖煤的。”

“什么成份?”

“贫农。”

周主任点点头,把烟头吐口唾沫,扔在地用脚碾碎说:“你的头剪的行啊?敢给北京人剪头!明天上班到我办公室。带着家什儿。”说完他转身走了。快到门口又翻过脸,冲着长长而空落的屋舍说:“看一地麦秸,造得像猪窝!他妈的快给我收拾收拾!”

周主任走后,我问卷毛友:“周主任好像话里有话……北京人脑袋怎么啦!北京人脑袋和上海人哈尔滨人牡丹江人……不一样?”我用手触摸着卷毛的天灵盖:“你这‘卷毛’跟我们不一样吗——是吗?”

卷毛用很好听的、正宗的北京标准韵味笑着说:“都他妈一个猴儿操的!怎不一样?快快快理!”

就是嘛,周主任他为什么说我还敢给北京人剪头?再说北京人的祖先也不一定都是北京那地方的猴子养的;我们敬爱的毛主席和林副统帅,好多中央领导不也是后搬家住进北京的吗?……给北京人剃头怎么了,想了半天,越想越弄不明白!周主任的话是什么意思?……管他呢!也许没有什么意思。

北大荒的气候不像晋中平原大地那样四季分明,似乎只有冬、春、秋三季节主宰着自然万物生息轮回。度过了漫长而难耐的长冬后,春风迟迟不愿吹来:等到人们视觉刚刚适应了满眼葱翠;倏忽间那象征生命绿意之色却变得一片枯黄、苍凉。

昨夜飘落一场秋雨,早晨起来宿舍里凉滋滋的。

周主任的脑袋跟别人的不一样,我没有试手、体味到,他把我引领到几个干部模样的老头面前。我发现个个人制服上兜别着圆珠笔和红蓝铅笔。下兜袋里塞着厚厚鼓鼓的《毛主席语录》和笔记本,各种文件、手纸什么的,其中有个长得像个官,见周主任进屋打声招呼。

我腋下夹着推子和剪子……见此场合很是尴尬。周主任蔼然可亲的样子向我介绍说:“这是工宣队的马政委。这是吕指导员。这是罗干事。”

我笑着,应声着,顿觉脸发热。周主任引我来这做啥?两眼恍惚间,我的视线游移到吕指导员的头上——

场里有个理发所,土坯房,不大。每天吃饭我必从理发所门前经过。每回探头往里瞧瞧,理发人是个二十四五的小伙子,跟我们知青岁数差不多,但看上去比我大多了。中上等个头儿,方脸上镶着大而明亮的眼睛。脸皮白净的,像个女人,看那样儿一定挺老实,是个不爱说话,腼腆的小伙子。因自己爱好理发的原因,所以每路过理发所窗前总要往里窥视:去理发的人少,大多是刑满就业的农工,还有星星点点的在场基本工人,知青不去。

有次我见几个上海知青进了理发所,并不是让那小伙理发,而是向小伙子借理发工具使用。哥儿几个争抢理发椅子,轮换坐下互相理头发。他们不用推子,只用一把剪子一把梳子。用梳子提起头发,剪子一剪一剪的铰。你给我剪我给你剪,你来我往,挺和谐友好的。上海人好像都会“理发”。哥几个挤在理发所里,存心与那小伙过不去,似乎竞相在那小伙面前,炫耀自己玩剪子功夫有多深似的。叽哩哇啦,听不懂,像外国人吵架。

原来周主任把我引来是给马政委、吕指导员、罗干事理发的。马政委慈慈善善的长相。地阁方圆挺富态,很愿意让人靠近,马政委向我挥着长者式的手势。笑哈哈地说:“没关系,我这老头不讲究,推光就行。”

罗干事坐在椅子上,翻看一本精装的《毛泽东选集》,马上腾出椅子让给马政委。

“请革命的后代,知识青年理发我放心。”

马政委还是那样笑吟吟的说。我把围裙围在他那和脑袋一般粗壮的脖子上。也回敬了他几句谦虚话。然后我边推,他边和我拉起家常:“来几个月了?想家不?”

住场工宣队的顶头上司能不知我们这帮淘小子几时来的?刚舍奶的孩子,离家千里远,能不想家?我该怎么说呢……说不想,好男儿志在四方,哪里需要哪安家?不是真话!说想——头脑里的资产阶级私利主义思想严重,不能以革命事业为己任,世界观缺乏锻炼和改造——蓦地我急中生智来了灵感,脱口而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知识青年四海为家——不想家。”

“不愧是工人阶级的好后代。好——!”

罗干事在旁捧场。工宣队的领导可能听周主任汇报说我爸爸是挖煤的。

“想爹娘不?”马政委接着问。

“爹亲娘亲不如党和毛主席亲。”我也不知哪来股邪劲与政委对答如流。“——不想爹和娘。”

马政委梗着脖子,歪过头看我:“你十几了。”

“贫农的后代,根红苗壮,人小志气大。差天,十八少龄——虚岁。”我语言精炼,思如泉涌。把十八年所学的知识一下子都用上了。

罗干事扔下《选集》和周主任半张着嘴,望着我,嘿嘿嘿嘿地笑个没完……

好像在考场上舞弊,我被考官抓获。或是考试不及格,灰心冷意、失魂落魄。四肢无力,身子面软,脑子空虚,那一刻,我凭着英年无知好胜,火性旺,气血刚,使出了看家本事。

“小周啊——我看这小子挺机灵、聪明。学习又好,培养一下能是个好苗子。”马政委抬一下头看看周主任,学着中央电台的声调对周主任继续播讲:“把全场革命群众的脑袋交给他。把理发所那块阵地夺回来。咱们刮个脸、推个头不也方便?”

“就是,就是么,我也这样打算,只是还没来得及跟您汇报,要不我能领来?”周主任叠声应是。

“不要说了,几个委员都在,我就定了!”

这就是红色政权的威力,一锤敲定,便改变了一个知青的命运。

理发所那间可爱的小土屋啊!很快就要与你拥抱了,很快就要从那“猪窝”式的大宿舍逃离出来,投入你的胸怀。共享一份纯净的空间。我与你相缘一起,开始新的生活。从此我冬天不挨冻、夏天不挨晒、风吹不着、雨淋不到。我不必到那望不到边的大田里去苦劳,我……我沉浸在无限幸福和欢愉的氛围里。至兴之极,便从下意识里流露出心里的歌:“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毛主席……”我心里一遍遍不停地吟唱着,手也跟着极仔细地一遍又一遍修理那光头。

从外形上鉴赏马政委的大圆头、与卷毛友相比没什么异样。马政委的头看上去硬梆梆的像个大葫芦瓢,还有股难闻的味儿。

理完马政委、吕指导员、罗干事的脑袋,累的我胳膊手腕与腿又酸又疼。裤裆里那些玩意水溻溻的。

周主任又叫我去他的办公室,又对我进行一番谆谆告诫:“理发所归机关办公室管,你学习开会到办公室,别看那小屋不起眼,也是阶级斗争十分尖锐复杂的阵地。王忠良是劳改子弟,父亲是伪警察,旧社会欺压我们贫下中农,解放后被政府管制起来了。他儿子也不是个好东西!……和他在一起,千万不可麻痹,说话要注意政治影响。就业农工理发,不拿发票不给铰。不要和他们多说话,一定要分清敌我,划清界线。”

我坐椅子上,看着刚才推头弄黑的十个指头,兴奋与激动的心情使我的脑子像开了锅似的热气腾腾。只是恭而唯命一个劲的点头。

“人脑袋是身体最复杂的东西;你这是与各种人脑袋直接接触的特殊工作;是组织上对你最大的信任和放心,不要辜负了党和领导对你的期望和考验。”周主任仍孜孜不倦叮嘱我,使我深受感动。

墙上的老式挂钟敲满了点,外面的广播喇叭传来了雄壮浑厚的《东方红》乐曲。“你明天先到办公室报一下到,完再去。”周主任随手从桌上拿起大盖帽,又告诉我说。

出了机关办公室大门,站在高出地平线的台阶上。真觉得有点神圣巍然之感;要不皇陵怎么都修造在高处?这样的风水金贵,不好找。

虽是秋令,晌午的阳光还是暖烘烘的。放了学的孩子们嗷嗷叫着,各窜自家,急于填饱小肚皮。

理发专业是脑袋上的学科;不学不知道,一学真深奥。旧时都喊剃头匠,匠与师是有很大区别与说法的。虽说过去把这门事视为下九流,其实行外不知行里事,行里面的老手艺人都有绝活。真是千般武艺,万种花样,各领风骚。脑袋上面的学问深无底,业无止境。

师道尊严谈何易?人都有好为人师之秉性,谁愿甘做徒子徒孙辈份?王忠良今日为师,我只好遵照师道“师傅师傅半个‘父’”,和“师徒如‘父’子”的师徒之道。师傅的地位明确了,徒弟我只好屈从。不能破坏传统习规。虽然王忠良“不是个好东西”,我还得尊称他为师。我也套上白大褂,俨然像个理发匠,角色自我心理感确定了,自信心也增多了。可同师傅交手几天下来,甚觉自知不如,真是“小巫见大巫”。

一般来“客”,都是王师傅本地、本场,老熟人。不认识我,不熟识我,便信不过我,就不用我理发。我就没事可干,老呆着也难受,便自觉地,洗洗手巾、围裙、烧炉子、热热水、扫扫地什么的,干些杂三烂四活,每天大多时间用眼不动手,瞪眼看着师傅的两手——眼学。看不明白的地方,也问上几句,但师傅不善言表。

王师傅比我大六岁,但我也不属孩子了。夜里睡梦中,时有难以道出的原始的生理躁动,那玩意时时挺起,好像满身劲儿一下子都凝聚到那玩意里,无处可使。生理意识萌生,心理意识随之健康的成熟起来。遇事爱动脑筋想想,多了几分心眼儿。我刚到理发所头几天,见王师傅脸总不高兴,看脸色看出的,看表情更能断出王师傅存心事儿。王师傅不理睬我,我主动和师傅说话,他勉强应付我,尽量避免与我谈及理发行当一事,好像各自都隐瞒着什么不易言说的心数。

据说知青还没进场,个别就业农工造谣,说我们是“造反派”的“红卫兵”,打、砸、抢的坏学生,才把这帮知青遣送北大荒劳动改造。也有极个别知青到场后干了些损害群众利益的事,给当地老百姓带来几分忧患和恐惧,对知青产生了偏见。所以当地群众不与我们来往,甚至走路碰头都绕道而行。

也许王师傅对我也有此种成见?才不愿和我说话吧。

有天中午,食堂改善伙食,我把饭菜买回来留住师傅,又去小卖部买了一瓶“高粱烧”,师徒俩边吃边喝边聊。师傅说我还没调理发所他就听说了。管理员早在几天前就去他家报了消息。我想自从管理员与他通了信儿,王师傅对我便有了想法。师傅又说管理员让他好好教教我,他说那是上面领导的意思。我一听心里就生火气,混蛋的管理员不是把领导的用心有意无意给泄密了吗?师傅怎肯教我?别小看理发匠不上眼,在农场可算是上等工作。再说我与师傅非亲非故,他能情愿把瓷实的饭碗掰给我一半吗?师傅不愿和我搭话是正常的,别看我少于他六岁,这事若换一下位置,调过来,我是王师傅,王师傅变为我;这样想想,我还是能谅开的。我不能急,不能怨,更不能恨人家王师傅。架不住日子久了,偷艺也学会了,关键是我与师傅要交融感情、建立情同手足似的友谊。只要长期在一起,不怕他不教我,我不会学不会!

虽然周主任说王师傅是伪警察的坏东西,我认为咎由自负。老子一人犯法,怎能波及妻儿家小,株连九族。父辈的罪过怎能让子辈来担负?我持有这种思想,背着他人与王师傅彼此以诚相待。关系越处越近了,说话投机,心照不宣。后来发展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了。只是,马政委和周主任的意图我没向师傅透过半字,竟把组织上对我的信任、希望、放心什么的忘得干干净净。

王师傅脸色恢复了先前那样好看。有几次下班已经过点,还与我津津有味谈兴不减,也不急于回家。我发现原来师傅并不矜持,更不是不善于表达情感;若逢知己还是谈锋甚健。他说话的声音像他的长相,不招人烦,好听。音量高时不过中音区“5”。不属于胡诌海侃,喷痰吐沫那类型人。情至兴时亦说亦笑,手还辅助语言比划着。

理发所不像马政委说的那样是“斗争尖锐复杂”的“阵地”。王师傅也不像周主任讲的那样“不是个好东西”。

进理发所的多数都是劳改刑满就业农工,也有少数在场基本工人,干部那层级别的就很少有人光顾了,因职位与身份不同寻常,总得讲究些政治倾向和影响嘛。脑袋那玩意不是谁都能上手去摆弄的。

理发所的邻居是成衣铺,铺里有四五个女人整天在光线不明的土屋里,蹬得机器嗡嗡响。年岁大的,主裁的郭姨和我挺爱说话,我没活便过去闲扯句乐、活络一下感情,邻里关系不可忽视。

理发所土坯房、屋小棚矮,只能容下理发专用椅子一把,北墙下放一长条椅子,西墙放上几个板凳。我刚到理发所时,看来“客”进来便坐在专用椅子上,王师傅自然便开始忙了。我助王师傅下一步准备工作:捅捅炉火,烧好热水,假如王师傅还没剃完前一个脑袋,又撞进第二人,那人只好到靠墙的椅子上坐等。师傅剃完一个才能接剃第二个,现在不是这样了,再来人便让我接待,给了我实习和锻炼的机会。我搬一个小方凳和师傅的大专用靠椅并排朝着大镜子,让我伸手了。王师傅一边做他那面脑袋的活,一边还得关照我这面的脑袋。不时还过来帮我推两推子,铰两剪子。边做活边教我,一心二用,王师傅那时候可真够累的。师傅边示范边讲解,治学耐心而认真。

从衣服领口怎样往里翻,再怎样把毛巾围脖上,再怎样把围裙围好,不松不紧不往身里漏头发茬儿。第一推子从哪下,剪子怎样拿,剪子跟梳子怎样走……一遍推子过后,把头发怎样打湿,再操剪子找齐,找完齐,怎样把围裙解下来,头发茬子怎样抖落掉,解下围裙后怎样搭在臂肘上。重新再怎样系好,怎样再修剪……洗头怎样洗,手怎样挠,洗完滴水的头发毛巾首先擦在脸上哪个部位。讲究颇多。什么平头分头自由头光头背头中分头各种发型与头型怎样区别、处理。

最难学的要算剃头刀子功夫:第一刀从脸上哪个部位起始,最后一刀在什么地方收刀。皮肉怎样绷紧,刀子才不易拉口,口分长口圆口,圆口长口各有说法,自然刀口和事故刀口怎样对待和解决,一遍刀,二遍刀,胡须粗硬稠密重点突出三遍刀,刀分侧刀反刀顺刀逆刀,三指持刀法,大把握刀法……刀在左脸、右脸、前额、下巴、嘴丫子……怎样承转起合,以应变于不变、变化无穷,但必遵师承规矩;整个脑袋无处不讲究运刀的高超技巧。鼻孔毛怎样剪?耳眼儿怎样掏?怎样点击穴位,推拿按摩……刀功在腕力空灵,无尽无休。在师傅的教授下我认真学习,刻苦训练,逐渐掌握了持刀要领,用刀才能胆子大,手稳准,不哆嗦了。剃头文化乃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史上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真可谓:源远流长,博大精深。

那时王师傅在我心中的形象真高大!他把我看做老弟爱徒,我把他奉为兄长尊师。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宿舍的室温与室外温度差不多少,通宵冻得我不能安睡。这时我才向王师傅提出要搬住理发所的小土坯房的请求。

“师傅,宿舍还没烧火……太冷……”

师傅看看长条椅子:“没床……睡哪?睡椅子?”

“没事儿没事儿,我瘦,我轻。”

王师傅上下打量下我,没再说什么。当晚我便把行李卷扛来了。我把炉火烧的旺旺的,上面坐了一桶沸热的水,我把门窗挡上,痛痛快快搓了个热水澡,躺在与我身子骨宽窄相若的条椅上,那一刻舒服的我差点没掉泪。

我又想起了马政委、周主任的告诫: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争夺激烈的这块“阵地”,终于让我全盘接管和占据了,不免油然升起胜利后的自豪感。

我的理发技术水平提高的很快,开始正常接待顾客了,勿需王师傅的监督和指导了,知青朋友也开始一拨一拨,三五成帮光顾我的理发所兼宿舍了。那时谁要能有个单独的睡窝,好比安榻在五星级宾馆里,甚感荣幸无比,让人羡慕的眼红。从我喜迁理发所那土坯房,知青朋友便常来我“府上”聚会。时而无几、时而众多。上门拜我理发的知青也多起来。王师傅即使手里没有“毛发”,知青也不找他,全奔着我。这样对在师傅面前抬高我的地位与威信十分重要;无形中便形成了知青是我方主客,刑满就业农工都找师傅理发,便构成派别分明,两军对垒的阵势。有时屋里坐有知青,农工进来看一眼,扭头转身便走,好像谁撵了他,好像知青要打他抢他什么似的,王师傅招呼都招呼不回来。

屋里没有其它知青时,农工进门直接奔向专椅,让王师傅理发,不找我。我想:农工们的脑袋一定已经适应了王师傅手的触摸,唯有师傅的手摆弄才惬意,才信得过。王师傅刮脸净,剪鼻孔、掏耳眼儿,凡刀尖所及乖巧的细部,准心里踏实!

开始只有鸡西的知青来,后来北京上海……的知青也涌上来了。知青越来越多;理发所越来越热闹,就业农工自然就越来越少了。王师傅也越来越清闲了。有时王师傅来瞧一眼,见满屋知青戏戏闹闹,他转身也走了,不知躲哪呆一会儿,或去哪转一圈又回来了,看屋内仍有腚重者,他只好再出去走一回,外面再呆会儿,再回来肚子饿了,到饭时了。

农工来理发了一次次见不到他,渐渐慢慢农工、基本工人便不再登门了。师傅也就失业了。师徒同处方丈之地造成这样窘境很让人难堪,弄的我在知青面前也很汗颜,不是滋味。王师傅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一天也不与我说句话,师徒都不高兴!

近日一内亲透露消息于我耳,说王忠良搞上对象了。大■儿是伪警察父从老家携回来的,没工作的乡壤村姑。我说王师傅这两天总来迟,没到下班钟点便早早离去,原来有勾扯他的了。

有天王师傅的脸阴转多晴,有所变化。态度突然转好。并主动与我蔼言相语:“帮你做个床,把椅子放墙这边。”他指下西墙。“我和木工房说妥了,咱俩去抱几根木方回来。”我当然欣喜若狂,换了床睡姿便可展伸大方,比椅宽松多福气。我和王师傅抱来木方,他又借锯、锤,俩人支起一个木架子,他怕不牢靠,又在木床交叉处加钉了些钉子,我说:“用不着,我瘦,我轻。”

“还是结实安稳好。”王师傅做事像治学那样一丝不苟。

个把儿钟头床做好了,倒比那长条椅子“床”顺眼,光彩。虽说简易些,但毕竟不叫椅子了,叫“床”。小土坯房添色进一档。

吃完晚饭,天黑不见人。我正在练字,忽听窗下有男女小声嘀咕,我高声喊:“谁?”男低声道:“我我——”女的此刻发出动听窃笑。听声是王师傅,便开门,见师傅带来一位娇羞女子。模样平平不甚动人。但女美在羞容为佳。师傅介绍说:“这是我相好的……”然后师傅坐床上悠悠晃晃说:“行。挺稳当。”那“相好”的坐在专用理发椅上从镜里窥看王师傅羞羞的很拘谨不自然。土坯房屋闷热,三人静坐无语,片刻,我烦躁不安、六神无主,见此情景不言而喻。便通情达理,为结良缘创造环境,走出屋内。

自此以后隔三差五,那■儿便频来频往。当然有师傅在身边的。迫使我三天二头往外跑,像个流浪儿,无家可归的孩儿。没法子,师徒赛父子嘛。

一次我休假,到邻近分场探访同学,回时晚,开门时听到屋内有动响,进门拉灯,顿把我吓傻,见师傅正和那■儿在我床上光光溜溜,造型奇特,不可理喻。

师傅也有门钥匙。

师傅与那■儿亮相后,再没照面。我很同情王师傅,家里上有父老,下有姊妹,外面又冷,也真没处去;正是阳壮刚硬的好年龄,我这样想,不满和忿忿就释然了。

理发所只好我一人支撑门面。小土坯房前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剃头和不剃头的知青乘兴滚来。尤其是到了晚上,小土坯房则变成了“俱乐部”,吹拉弹唱,信口淡春,暴饮狂食,搞的乌烟瘴气。压郁、忧愤的情思一同在我那小土坯房渲泄出来。

周主任、马政委、吕指导员、罗干事,一些机关要员白天陆续光临理发所、理发检查、刮脸指导。周主任毛发稀疏来的最勤快。马政委仍推光头,但他的大胡子一个星期必刮一次,我每次都殷切接待,周到服务,做工精细,个人满意,理完的都以权威者的口吻肯定一番:“……牢牢掌握住革命的剃头刀子,理革命人的头,做革命的理发匠……”等等,发票谁也不提,三角伍分钱,我也不好张口要。

脑袋上的风月能这般引人入胜?

王师傅已一个星期没来理发所了。

那天我从理发所出来倒脏水,正赶上周主任叼着烟,两手插兜走至窗下对我说:“这几天怎么样?”

我不理解他指什么“怎么样”。随口回答:“挺好的。”

“挺好?机关管理员的发票怎卖不动?”

我一怔:知青这帮混蛋王八蛋,多数来白剃。懂人味的还说句礼节话——下回补上。更有可恨者还以为我是大宿舍那时的义务理发匠呢!

“……有的没有空买……说下次给补上……有些人我不好说……”我嗫嚅着。

到底是革委会主任,政治嗅觉敏锐,话音辨析力特强,他听出了我当着他的面不好说出口的话外之韵。

“往后谁也不行!……我欠的哪天补上。”

我自从调理发所正式出任以来,周主任足亏我一巴掌发票了,连句“补上”也不说?他不在“谁”之内?

“以后你自己了。王忠良拿下去了。”说完他“喷儿”的一声,把烟头吐掉。双手伸向裤兜,摇摇摆摆朝大宿舍走去。

十一

突兀,我心冷得一紧缩,拿盆的手麻木了。无际的茫然罩住我的心头:是我抢下了师傅那瓷实的饭碗?缱绻的师徒之情,难道伤毁在旦夕?脑海里掀起喧嚣的恶浪,冲撞着脑壁,矛盾、驳杂的心理使我不知所以然。我草草理完手中的毛发,锁上门直扑王师傅家。

师傅家人对我十分冷漠,伪警察的目光里又增加了新的一层仇视。王师傅的相好见是我上门,慌慌匆匆闪进了里屋。

师傅关上门,没别人,半晌不说话。眼睛忧困地看着窗上的青霜,对我说:“咱俩在一起这些日子……我知道你……不怨你……投生的不是地方……”

师傅把目光拉过来,直射我的眼睛:“推子剪子你学的差不多了。青年人不刮脸动刀少……没啥事儿……你心灵,干干就会了……家把什儿不快了拿来我磨磨……”

师傅眼圈变红、眼珠水亮,气弱声细的断断续续地说:“晚上睡觉注意别把炉子压死……危险。”

看着师傅眼里闪着两颗透明的泪珠,我嗓眼儿哽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十二

进了农历九月,外面结冰似的寒。道上看不到慢步的相好了,我一人顶着门市,照常开关,脑子里早已松懈了什么阶级斗争观念和“争夺”“阵地”的意识。知青为了御寒都留起了长发,理发的人明显减少。就业农工和基本工人来的更少。理发业的萧条,季节时令变化至关重要。另一个重要因素:我背弃了师傅授之的工艺程序删繁就简,把理发工序精减下好几道,如鼻孔毛不铰了,耳朵眼也不掏了,刀子一遍净脸,两遍刮胡子我只出溜一遍,洗头水凉的扎手,不怕感冒伤风可以洗——洗头也省略掉。只有周主任、马政委、吕指导、罗干事等机关干部来,我才按正规科班步骤作脑袋。白天理发所无人问津,我守在暖炉看书习字,看腻了便到隔壁成衣铺听郭颂的姐姐郭艳娟讲他弟弟小时候的故事,消磨时光。晚下班后,我那几个拆不烂打不散挚友仍按时到小土坯房聚会,直闹腾到更深人静、尽兴而归。

王师傅戴上狗皮帽子,穿着■■鞋,身披黑棉袍,去了大车班跟车,往地里送大粪,偶尔相遇,我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苦涩,打声招呼,散去。

十三

有回周主任来理发,无意中发现了我乱涂写的废纸放在床角,便惊奇的问:“画的谁啊?”我送上照片:“李排长。李增良。”

“噢——像,挺像的。”

我用炭精粉练习画相片。周主任问:“什么时学的?”

“没学,瞎画。”本来我是瞎画,练习么。周主任又“噢”了一声点点刚剃完的头,又忘了交票儿。辞了。

有天夜里,我睡的鼾香,不知谁“咣咣咣!咣咣咣”砸窗:“赶快起来!到办公室。”破声死气。我拉灯——11点10分。迅速穿戴好,跑去办公室,见机关好多人,有干部,还有干部家属。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周主任当然在场,看见我直奔过来:“你赶快写条大字块儿,越快越好。”说着他把纸条上的词给我。一看“热烈庆祝中国共产党第九次代表大会胜利闭幕”。闭幕了!我这边急急地写、外面像炸了营的鬼子似的嚎嚎叫喊着什么。尖利的哨子声,手电筒的光柱在天上地上扫来扫去,像地光闪烁征兆着大地震前的恐怖。

我这边写好没等晾干,便在事先准备的红布上,七手八脚一顿乱忙,套上竹竿,举着出去。我也尾随其后,站在机关办公室的台阶上往下一看:穿黄棉袄、裹军大衣,黑黑的一片人,周主任讲了几句祝辞,接着便有人:“一二一,一二一。”哨声刺耳划破夜空,步调铿锵惊醒大地。接着就有千八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拉了出来。

场里就一条土路、坑坑洼洼的,从东到西漫步用不了五分钟便走至尽头。群情激昂热烈欢庆的情绪还没抒发完、没尽兴,便路断道绝,前面是粪肥厂了,这怎么可以?不知又是谁出了个好主意:把游行的队伍拉到大地里围着场区转,转了一圈又一圈,口号声惊天动地,惊飞了夜里捕鼠的猫头鹰。直转到三星淡了色,才呼呼拉拉解散。

十四

从那开始,周主任经常把我借调机关办公室,写大字块,黑板报,光荣榜……理发所常常关闭,我也极少动刀剪推子了。小土坯房,确实成了我独居寝舍,上门理发的人跑直了腿,也抓不住我人影,知青也绝了。

那一冬天,我没冻着、累着。就在机关里写写画画打勤杂,真是命中有幸,有造化。

理发所人迹罕至,门前除了我和哥几个的脚印印在干净的雪地上,没别的踪影。人们似乎忘记了脑袋上面的事儿;长的头发忘记了剃,短的头发忘记了推,忘记了土坯房曾是理发所,忘记我曾做过头上的事。好像我当初就是写写画画耍笔杆儿的。

十五

冬去春来,阳光又复回大地。天气变得又暖和了。撂下手的剃头刀子,已过了漫长一冬。我手笨拙得好像别人的手。周主任一天从办公室把我叫回理发所……不幸,发生了如是开篇那一出戏剧性的冲突。虽然那道伤口不深又不大,但周主任很生气。周主任走后我追悔莫及,同时更痛恨那飘过窗前惹事生非的女人屁股。

周主任脖上的血痂还没退落,我便正式调到机关办公室,悬荡多时的心落实了。庆幸应该感激周主任的重用。

理发所那间小土坯房从此告别了,我乔迁机关办公室居住,理发所封门闭锁,黄摊了。

十六

不知又过了多少个昼夜,工宣队撤走了,马政委、吕指导员、罗干事也都走了,周主任随之官运亨通,荣升为场部组织部部长的要职。临走前,在机耕队拖拉机的大库里找到了我。我正在用油色临摹《毛主席去安源》巨幅画像,工程已进入尾期。

看周主任似有话难启齿的样子,叼着烟,戴大盖帽,看看我,又仰头望望画上锁紧额眉的毛主席。然后把烟掐在指尖,吐口唾沫湿灭,和我说,大意是:(由于我当时沮丧透顶、神志不清,原话记不住)机关不大,场子也不大,用不着专有一个人写写画画……当时,看周主任那样子也有几分沮丧,似恳求与商量的口气,让我从明日起回原连原排原班报到……

我又回到了知青熟悉的大宿舍里。原先我那铺位早已被人占用了,我在铺角里挤下一个地方,算安顿了身……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天我突然发现理发所的门开了,烟筒冒着黑烟,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站在理发所那间小土坯房门前。我揉揉眼,定睛一看,原来是王忠良,王师傅。

三十几年过去了,师傅,你还记得我吗?

好个凡生笔不凡

——评李国祥作品集《文画凡生》

卢伟光

终于能够静下心来读画家的文集,架上文友相送“群书”,未及“博览”,选一本《文画凡生》品读。要说文友中的老少作家,用不计其数来描述,似乎并不显得有什么夸张和矫饰。然而,画家李国祥写文,似有独挎“双枪”之嫌,我耐着性子通读这本歪打正着之作,最终还是情不自禁力挺他成为省作协会员,更是把自己言说与评析的视域锁定到了李国祥的身上。

画路催生的美学功底

作品的美学风格,是作家的美学观念、创作个性、艺术感受力和艺术表现力的集中体现。一种风格的形成,固然与作家个人的心理素质、思想基调有着密切关系;但是,时代的融入和影响,作家的人生际遇,也往往影响着创作倾向、审美意识,影响着风格的发展与成熟。

画家李国祥把创作的视野投向了他所熟悉的生活,并在对现实生活不断扬弃的过程中,逐渐萌生了对传统的历史文化的反思。那些历史文化的积垢,使他意识到生活的沉重感和使命感。这种创作意识,与他洒脱率真,诙谐的性格气质相溶合,则构成了他那冷峻而诙谐,经年的画笔催生的美学功底,是李国祥作品美学风格的内在契机。

李国祥从事绘画创作艺术30余年,青年时期学漫画,中年之后专攻中国画,他工写兼擅,人物、花鸟、山水无所不能,尤以牡丹见长。他既有着全面扎实的传统绘画功底,又具有深厚的文化艺术修养。既有长期的绘画创作实践经验,又有坚实的艺术美学理论基础。从而使他成为一个不可多得的画家。而像他这种既绘画出众又能著书立说的画家作家“双料”人物,在文学艺术界确属凤毛麟角,中国画史上当代画家丰子恺、黄永玉、吴冠中、韩美林、陈丹青等人也是廖若星辰,文人墨客用在他身上名副其实。李国祥的书画作品造型准确生动,构图变化多样,色彩鲜明和谐,笔墨俊逸灵秀,题材康泰祥和。作品里熔铸着中华民族优秀传统绘画艺术的精髓,同时又吸收了西洋传统绘画艺术的丰富营养,具有东西合璧、雅俗共赏的特点。他的国画《祭矿祖》、《乌金山下》就是在国画写意的基础上,融入了油画抽象的元素,可以算是代表作。

李国祥在回顾他创作风格的演变时说:“年轻时最研习漫画创作技巧,因而现在写东西善于运用幽默的语言,用诙谐的文字叙述朴实的人和事”他在70年代中期返城后跻身于画坛,后又在文坛谋得一席。从他那些作品不难看出,诸如心理描述、意识流等风格无不与画家底子相关联。善于运用幽默、诙谐、冷峻的语言,是李国祥语言的特色。作品中的幽默、诙谐的语言倒是在一定程度上加强了讽刺意味和阅读效果,美学风格也具备了独有的存在价值。

譬如写《蓝花》时“长的到挺达标,像个二毛子,就是已经结过婚了”,“她全身湿漉漉地仰面躺在床上,泪水在眼里含着,膨胀着,眼里盛不下,便流到鼻翼两侧,又顺脸淌到脖子里。”幽默的语言把蓝花描写的个性凸显。再如《没写完的报案材料》,一次被盗“大盖帽巡视一番,临走时留下话:‘检查一下都丢什么了,写份《报案材料》交所里。’然后,鱼贯而出。”二次被盗依然“你写份《报案材料》”……“《报案材料》写好没有?”……“妻问:你那份《报案材料》写没写?”这类连续使用,或是夸张,都写得言近旨深,富于幽默感,对不作为的民警来说是颇具讽刺意味的。

  心路汲取的文学素养

有些人的作品随着时间的推移被人们渐渐遗忘,而有些人的作品随着时间的流逝,却像陈年老酒一样越来越醇厚,越来越耐读。李国祥的作品属于后者,读后难以忘怀;再读,难以释卷。其魅力何在?我认为凝聚在李国祥作品中的核心价值内容,是他的诙谐的写作风格和他厚重的生活阅历,这样的风格和阅历让他的作品在处理与生活、与人物、与语言的关系上,体现出从容淡定、虚实映照的人道主义境界和中国化的艺术品格。从李国祥年轻时期《奶奶的歌》、《冬天的根苗》,当中年时代《魂牵梦绕郭妈妈》、《与牛为伍》,再到近年的《寒冬无雪》、《丰衣足食》,大体代表了作者渐进渐熟的写作风格,也代表了作者“跋涉的脚步从这岁月走过”厚重的生活阅历。

我对貌不惊人,体不超重的李国祥久怀仰慕之情,虽然,这种仰慕之情还远没有达到“情有独钟”的地步,但相对于其他一些自喻作家,尤其是与他同时代的那些所谓名家而言,李国祥却是笔者多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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