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木心先生和乌镇

一个人走

话说有一天,同事跟我说了件趣事。

她说起她的朋友,某天一个人去了某地旅游。她对此事完全不能理解,冲着朋友大放厥词:你TM一个人去玩,有个毛意思啊?!吃饭一个人吃,坐车一个人坐,不要说聊天了,连个拍照片的人都没有……

她说她骂到一半,不自觉地收了口,因为她忽然想到了我这个永远的独行侠。因为我这种人的存在,开启了她另一重陌生的认知:或许独自旅行真的有不欲与他人言的乐趣。

是的,关于旅行,我一向喜欢—个人。此番去乌镇也是如此。

缘起

我的古镇情结,可以追溯到少女时代。17岁第一次离家独自旅行,去的就是年历史的水庄周庄。

这些年来,陆续行过江南大部分水乡古镇,乌镇,却一直未在我的版图里。

许是看多了雷同的古镇文化,尤其是已经商业化的古镇,总逃不脱红灯笼、乌篷船,还有乌泱乌泱的游人。

所以任凭《似水年华》也好,戏剧节也罢,始终吊不起我对乌镇的猎艳之心。

直到,木心美术馆落成。

木心,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已经故去的写作者。

自那首《从前慢》在春晚被唱响后,木心,这位写下《从前慢》原诗的人,也走入了大众视野。

而我最早知道他的名字应该是在年,读到当年被目为小众读物的书——《哥伦比亚的倒影》。内里一篇《九月初九》看得触目惊心,宣称自己找到了胡兰成之外第二个文字妖精。

他说:中国的“自然”内有“人”,谁莳的花服谁,那人卜居的丘壑有那人的面目,犹如衣裳具备袭者的性情,旧的空鞋都有脚……

他还说:明哲二字,仅仅是亮度较高的忧郁。看到他定义“宋词是唐诗的兴尽悲来”。我立即折服了,这人怎可以用四个字就概括了两个朝代诗风的起承转合。

当时眼孔浅,读着读着就激动了,在博客里吵吵,形容它是重磅炸弹,轻易不能碰。

要到后来才知道,这个制造文字炸弹的人,来自乌镇。

这些年来,陆续读木心先生的书,读到神往。

不管坊间对他的“走红”如何褒贬,我只忠于自己的阅读趣味,管他高与低,雅或俗。

就像有人因为喜欢张爱玲喜欢到万里迢迢赶到美国去翻看她家垃圾筒以图一窥偶像的生活细节一样,我对乌镇的惦记,也有一定程度的偶像情结。

我想去看一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灵秀之地,才能养育出那样一个身似琉璃、内外明彻的妙人。

尤其是在木心美术馆落成后。顶着贝聿铭弟子作品的光环,再加上陈丹青与理想国的渲染效应,使我向往之心渐成炽念。

终于那一天,结束半个月的忙碌工作,坐车出深山,直接赶到动车站,开始了这场牵念已久的旅行。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那一日,乌镇下着雨。从上午的绵绵细雨到下午的如泼暴雨,给出行添加了些许不便,但好处也显而易见。

都说江南合该雨中看。

雨中的古镇

烟尘息处

巷闾更静幽

草木愈翠深

青石板路与马头墙

在斑驳雨痕中攒写着

岁月更迭的长长诗行

那些排门与排窗

承载了我部分幼时记忆

如今它们已在钢筋水泥中魂飞魄散

而在此间

断裂的记忆被续接起来

仿佛年华从未逝去

再没有比濛濛细雨中

走青石板路

过古石拱桥

穿行在旧式瓦当之下

更应景的事

雨水阻隔了一部分看热闹的游客

那些让我畏惧的人头攒动的景象

幸运地没有发生

因为木心美术馆建在西栅,而我又是一门心思奔它而去的,遂舍弃了网上攻略上指点的买东西联票,一天之内玩遍两栅的建议,直奔西栅而去。

好不容易找到美术馆入口,却被无情告知:今日周一,闭馆日。

慕名而来,只因功课未做足,居然忘了这一茬。

于是整个下午的时间,都在西栅晃荡。也因此一扫对商业化的古镇都无感的错误判断,开始兴致勃勃地发掘她的美。

难以用语言形容

那满城深深浅浅的绿

碧水之上

谁家粉墙

爬山虎缀出一面墙的葱笼

谁家小屋

看似已绝了人迹

甘愿让常青藤封锁了半扇门楣

叫不出名的古桥旁

杨柳依依

又有什么样的故事正风行水上

古老的宅子旁

蔷薇开得如火如荼

却是兀自开落

不为博人一顾的傲骄

染坊里的青花红绸

虽说是做为展示

但那样气势逼人地桩立天地间

倒有了某种祭祀仪式感的庄严

雨下得天青水亦青

漫漫水道氤着轻愁似地雨雾

使得乌篷船这门现代营生

有了唐诗宋词的意境

做各式酱菜的铺子

门口那一只只顶着尖尖盖的大缸

都是风景的组成

临河而筑的人家

那一溜米白色的木格子排窗

衬着一墙天然的绿植

美得安静又热烈

就连那些商铺,一家家都隐者似地,藏在天然珠链下,好安静地待着客。看过去都很有品的样子,与所谓原生态的东栅那种地摊气质全然有别。

反正美物都是用来欣赏的,看西施自然比看东施更赏心悦目,对吧?

西栅的美,在于它即便是人为筑就的梦,也因其种梦根深,古老的血脉与新派的外表融为一体,让人心甘情愿地沉醉其中了。

此时方觉出,商业化只是她的败絮其外,一座古镇历时数百年不曾被掩埋的风骨才是她的金玉其内。

一如那位颠沛异乡,通读西方文史哲,看过各派西洋画,却始终不改自己“风啊、水啊、一顶桥”之乡念的老人——木心。

他去国怀乡,诗中念念不忘“莲叶复田田”的江南殊胜。我在雨中的古镇拍下这一池碎玉,心想他晚年返乡,终于可以圆梦在乌镇。

穿行在古镇的小巷与老街,心里不时地会唱响方文山填词的那曲《烟花易冷》。

雨纷纷

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我读木心老人的书,知他一生未婚,起了八卦之心,网上去搜他的照片。搜到一张他年轻时的照片。哇!帅得让人错不开眼珠。

不禁讶异,生得那样好一副皮囊,又是才华横溢的世家子弟,何以情路如此凄凉,满腹才情只抱得一襟晚照。

八卦读深去,才知先生年青时,曾与一湖州少女长期通信。他们在信中交流对圣经《新旧》与《旧约》的解读,字字句句不涉私情。是在许多年后,才在先生的怀念文字里读到黯然意。当年那般纯粹的柏拉图式恋情,不知是出于木心先生的性情,抑或是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只知两人最后鸿雁声断,再无下文。

当真是:烟花易冷,人事易分。

后来在木心美术馆,我看到写在墙上的他的一句话:人间真可爱,实在值得天使下凡历劫。又有点一厢情愿地幻想:他这样一个人,或许就是下凡来历劫的吧。

跟《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似地,大户人家出身。少年时饱读诗书、学贯中西,经不住世道突变、家道中落,翩翩公子沦落浊世。宝玉疯癫出家,而木心在那般帅气儒雅的年轻时代,因言获罪,曾三次入狱,被囚禁在污水横流的地下监牢。

他在狱中用香烟壳纸写狱中手稿,缝在棉袄里藏牢。在白纸上画出黑色琴键,弹奏无声的莫扎特与肖邦。

读到此处,我不禁想起了严歌苓笔下的陆焉识,大西北接受改造的漫长岁月,在大脑中盲写长篇巨制。这虚拟的片段,与木心真实的经历如出一辙。

文学与艺术,是知识份子精神上的巴别塔,是救赎自己的惟一道路。

木心在恢复自由身后,毫不犹豫飞去国外,此时身后世界已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他在彼邦,一头扎进文学与艺术的世界里,从此断了与俗世的缘份。

若不是爱徒陈丹青怂恿他开课讲学,一步步将他拉进大众视野,只怕他会安贫乐道于他的小世界,孤独终老。

浮屠塔,断了几层,断了谁的魂。容我再等,历史转身,旧梦已翻过了前尘。

倘若《红楼梦》真有后四十回,会否曹老先生也会给宝玉一个如斯结局?下凡历劫,前生为烟,后世为水,从此清清静静一个人,琴棋诗画度余生?

古镇日与夜

木心美术馆,就在乌镇大剧院边上。

我到的那天是周一,美术馆闭馆。也不觉遗憾,反而认为是命定的缘份,留我在此城,多看一个晨昏。

下午四点时,暴雨如注。缩在饮品店里,套着一双湿透的鞋,极度渴望一个热水澡及一个吹风机,于是在网上订客栈。

景区里的酒店价位甚高,超出我的预算,遂订了景区外的客栈。老板迅速发来短信,指导路线并允诺车子来接。

傍晚时分雨小了些,打算出景区,沿着一条酒店用道边走边摄,不期然看到一家青旅。

迅速在心里盘算,青旅房间低于景区外酒店的价格,人在景区内,还可省下次日门票钱,顺便节省来回时间。

最主要的,是可以偷得一个夜晚与一个清晨,好好欣赏一下清寂无人的古镇。

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给客栈老板打电话,提出退订要求。许是态度诚恳,原本备注不能退订的特价房,人老板居然答应全款退。

开开心心入住青旅。水巷驿青旅的房间舒适度颇高,因为入住者不多,我一人独占了四人间。

从头到脚清洗自己,又用吹风机吹干了鞋子。神清气爽出门的黄昏,雨居然停了。

雨后难得的清凉里

古镇的华灯次第亮起

霓虹辉映水面

一片流丽的光影里

繁华亦起

古桥的日与夜

就这样在浆声灯影里互换了前生

传说中西栅的夜景的确迷人

她的灯光布景

不是花光狠劲地那种嚣艳

却是低调的光亮

哑声唱响的老情歌里

浮游着多少暧昧的灵魂

单身狗走马观花似地行过

却在心里幽幽地叹

似此良辰

若是与有情人携手漫步

才不算辜负了吧

一路散步到大剧院

夜色中金光璀璨的剧院如一艘奢华的夜航船

而边上那一处散发幽微光亮的

即是木心美术馆

两下一对比

方知要在这嘈切世间

守住一方静土是如何不易

不经意间路过书场,内里正好有苏州评弹演出。

一男一女,端坐台上,你执一把二胡,她抱一把琵琶,女声脆脆琅琅地唱。

台下是稀稀落落的看客。对民艺缺少了解,不能完全听懂她的唱词,可是女声那听上去不动声色的调子,居然听得人无端浮上凄凉来。

缘分落地生根是我们

在乌镇醒来的清晨,阳光灿烂。

逼着自己从舒适被窝里起身,去拍摄水乡人声隐退后的轮廊。

去一个地方旅行,真的不能只看攻略,非得自己亲自走过,才有资格评说。

攻略中三个小时即可逛遍的西栅,给我两天都嫌不够。

通达的巷道,每一条都藏匿着这座古镇的精魂,只待有缘人去遇见。

晨光里的小桥流水

特色民宅

粉彩画似的

端出来

只觉天光水色

清嘉可人

雨天里看上去黯淡的青砖路

也被晨光催吐出了明丽朝颜

被葱笼树木掩映的精美廊桥

在平波水面留下双双俪影

桥上晨练的妇人

所代言的这种从前慢的生活

又是何等让我们这些旅人艳羡

清晨走在长街里的婉约背影

有着日系电影海报般的画面感

而桥阶下门洞里

被一盏接一盏的风灯缀连的

是商业化的背景还未苏醒时

古镇原初的生活形态

三眼桥的桥洞里

圆满的

何止是写生人的一页画纸

更是马勒音乐里

那已经逐渐离我们远去的那个世界

在这个我们寄居的世界,拥有最深孤独的,永远是葆有最完整自我之人。

譬如木心。

白天光线下的木心美术馆,岸芷汀兰,在水一方。弯弯曲曲的白色碎砂路,与道旁修竹,拟造的,是日系枯山水的景观。

我不知初期热度减退后,这个美术馆还能运营多久。单看这周边环境,不知怎地,总予我荒凉之感。

美术馆里,冷气打得很足。我抱着双臂,揉搓取暖。

馆内有视频文件播放,是一些剪辑过的,木心给当时留美的一些艺术家上课的片段。幽默,金句迭出,常令人会心一笑。

他形容文学是抗拒从严,绘画是坦白从宽。而雕像,则是罪犯一般的存在。

语毕,他垂首躬身袖立一旁,演示雕像的样子,令在座学生爆笑击掌。

听木心老人评述,时而心有戚戚,时而醍醐灌顶,时而拍案叫绝。你搜肠刮肚未能阐述的,他一语已道尽。

很多人都能写美的文字。董桥、胡兰成,但木心的文字之美,带着能量场,是想要把你的任督二脉打通的。

那样有趣有才的一个人,怎会孤独终生?

看他在馆内放言:艺术广大至极,足可占有一个人。

原来,如此。

竟然要很不厚道地感谢他一生不愿为情困。

乌镇,我来过

从美术馆出来,在售票处翻看木心先生的各种纪念品。

几个男女嘻嘻哈哈,在选购用木心画作印刷的抱枕,偷眼瞄去,是毕加索风格的抽象裸女线条。

我翻着温故的木心专题,内里详细地记录了先生的生前身后事。

看到先生仙去,陈丹青赶到乌镇,发现老人假牙未戴,胡须未剃,身上披盖着俗艳的锦被,躺在一具巨丑的冷气棺中。灵堂满是假花与纸扎的花圈,陈丹青惊问工作人员,谓此地风俗即是这样。

陈丹青为这一辈子都不肯随俗的老人昏怒,立即着手重新布置灵堂。花了三天时间,采买鲜花、重购入敛衣衫,请来入敛师修容、选葬礼上用的音乐、写悼词……

我眼窝子浅,看陈氏煸情文字,看得默默飙泪,不敢抬头与人相对。

那日从西栅出来,为着想再去看一眼木心先生位于东栅的晚年居所“晚晴小筑”,又去买了东栅的景点票。

进去不到十分钟,面对一拨拨汹涌而来的旅行社人潮,就已经想落荒而逃。及至得知进“晚晴小筑”要提前预约,便毫不留恋地,离开了那个人声鼎沸之地。

想老先生曾如此解读福楼拜的处世哲学:艺术家要隐藏起来。是真的想隐藏吗?NO,是要叫你们来发现我。

细想来,此言甚妙。

发现了的,彼此释然相对,一个放下执着,一个欣然告慰,才算是真的来过。

而那些发现不了的,不管走多长多远的路,都只能叫路过。

如同我来过乌镇。

闺友特约作者:浅草

浅草:文能提笔洋洋万言,武能用牙开啤酒盖儿;以酒会友,以书暖心。现居宁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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