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NDANQING陈丹青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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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部(第一集):千里江山圖

十八歲的王希孟

今天呢,我就單單是講宋徽宗年代一幅畫,一個人,就是,王希孟二十米長的手卷「千里江山圖」。今天關於這幅畫,我只講一個點,就是:王希孟在畫的時候,只有十八歲。

這幅畫呢,謝天謝地,現在還在故宮。前兩年還拿出來過,我就去看,腦袋就抵在展櫃的玻璃上看,看得像個傻子一樣,實在是太輝煌。

「千里江山圖」手卷終端的題識:

“政和三年閏四月壹日賜王希孟十八歲,昔在畫學為生徒,召入禁中文書庫。數以畫獻,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誨諭之,親授其法。不逾半歲,乃以此圖進,上嘉之,因以賜臣。”

少年王希孟學畫,被皇家畫院錄取了。獻了幾次作品,都不夠好。但是皇上看他聰明,就親自調教他。不到半年他就把千里江山圖,獻給宮廷。皇上很高興,誇獎他,給他官做。

另一位少年,委拉士開茲

「千里江山圖」的題識讓我想起宮廷畫家委拉士開茲,他20歲被皇宮招進去,給菲力浦四世畫了一輩子的像。差不多到六十歲,他才得到了宮中主管的位置。所以他在他著名的,晚年的大畫「宮娥」當中,特地穿上這件有爵位的衣服,腰裡面別著一串鑰匙,很鄭重地把自己畫出來。

委拉士開茲比王希孟,差不多要小六百多歲。他們倆要是遇到啊倒是可以聊聊進宮的經歷。委拉士開茲十八歲時候畫的畫也是好得不得了,今後我們有機會,或者可以談到他的早期作品。

十八歲是什麼概念呢?

按照現代慣例,就是成年了。可以喝酒,可以抽煙,可以駕車,可以自個兒住出去。所以當我們說起十八歲,這個意思就是說,你還小。我現在看到80後90後二十郎當的男女青年,我隨口叫他們“孩子”。但我知道,這個稱呼是有問題的。

為什麼呢,因為我看了一本西方人寫的書蠻有意思:就是「童年的消逝」。我才知道整個古代啊,成年人和孩子的關係,不是像今天這樣的。今天呢,我們在一切領域劃定成人兒童這個區分。

古代沒有現代這樣的大學、中學、小學,可是很多孩子,到了十二三歲他就學門手藝。其中優異的人,十五六歲就獨當一面,他就出來接活兒了。那麼全部的美術史和工藝史,大家要知道,太多太多傑出的作品、工程,其實是年輕人做的。雖然有老師傅統領著、帶著、教著。那麼在一些工藝,要求特別精密的手藝中,只招十四歲以下的小徒弟。過了十四歲它就不要了,因為心不靜,心也不純了。咱們要是聽過教堂的唱詩班,那種全神貫注,那種精密和神聖感,是少年童子們最珍貴的一切。

不要小看十八歲,十八歲的孩子,如果是個天才,這事兒就非常可怕了。

法國的蘭波,十九歲他就不寫詩啦。那像莫札特、聖桑,身體還沒發育,他也就開始作曲。米開朗琪羅雕刻「聖母和耶穌」的時候,23歲,雕刻「大衛」的時候,26歲。德拉克羅瓦23歲畫「但丁小舟」。畢卡索最迷人的玫瑰色時期也就是20歲上下,可你要是看他們十來歲時候畫的畫,都本事已經很大了。

在今天在各個學院裡面,一個十八歲的青年,頂多是附中的學生,他根本看不起自己,也沒有人注意他。可你要是比比王希孟,人家真是自信。繪畫是手繪的,手藝第一,手藝之上,又是眼光第一。這個眼光,分兩層,一是指觀察之眼,一個是指一邊畫著,一邊你怎麼判斷自己這幅畫,屬於經驗範疇。而觀察之眼,是不可學不可教。所謂天份,實際上指的是這個。因為你在同一片風景,你給天才看,你給庸才看,畫出來是不一樣的。

十八歲的感知功能,是全息的。好比嶄新的電腦,下載功能、搜索功能、反應功能,那是一流。他長成一個少年看世界,那簡直渾身都是攝像頭。

上帝讓他幹了這件事

年輕的新手畫畫,興致勃然。他只要有技巧,差不多一半是在逞能,一半實在是因為他太年輕。他對眼前的世界好奇、動心、熱愛。你整體的看,隋唐的繪畫,加上東晉顧愷之畫的山水畫,是中國山水畫的胚胎和萌芽,是童年期。

早期文藝復興的意思就非常像隋唐的畫,一股子少年的稚氣、秀氣、靈氣和英氣。五代北宋的山水畫,格局擴大,氣勢雄渾,用墨慢慢老熟,但是宮廷仍然熱衷青綠山水畫。因為當時的青綠山水,也是一種歌功頌德,是主旋律題材。那麼到了北宋,遇到像王希孟這樣的天才,又少年了一下子,出人意表,光華燦爛。這難怪宋徽宗堪稱奇跡,這麼給他誇獎。因為他自己也是高明的畫家,他知道,他畫不出「千里江山圖」。「千里江山圖」的野心,遠遠超過隋唐的展子虔和李思訓。王希孟沿襲的全景觀,是五代北宋開拓的圖式,猶有過之。

你看「千里江山圖」的開闊,開闊得非常具體。如果把這幅畫切割成無數個局部,每個局部都可以是一幅畫,都是細節。隋唐五代,包括北宋的大家,你去看看,找不出一幅畫能夠收納這麼多自成格局的景別。而每一個景別,有這麼多詳確動人的細節。

通常成年的老熟的大師,喜歡做減法,也就是所謂取捨和概括,可十八歲英年的王希孟呢,他是忙著做加法。人在十八歲年紀,才會有這股子雄心和細心,一點不亂。不枝蔓,不繁雜,通篇貴氣,清秀逼人。那就是他的天賦了。他降生在中國山水畫的黃金時代,他在黃金時代只有十八歲。他在十八歲上,又有一個宋徽宗親自給他調教。如此這般,我想他也鬧不清怎麼畫出這幅偉大的畫卷。十八歲幹的事,多半其實是不自知的,他好也好在不自知。照西洋人的說法,那是上帝讓他幹了這件事情。

我們在想像中國古典畫家的時候,都是白鬍子老人。明清文人畫,確立了山水畫中的老人符號。晚清民初的黃賓虹、齊白石、張大千,又坐實了這類符號的單一想像。在「千里江山圖」中,我分明看見一位美少年,他不可能老。他正好十八歲。長幾歲、小幾歲,不會有「千里江山圖」。他好像知道,過了幾年就死了……

局部(第二集):死亡的勝利

「局部」第二集,陳丹青談起自己在義大利的一次“無知遊歷”:去比薩斜塔邊上的聖墓園尋找戈佐裡的濕壁畫,卻意外地撞見布法馬可的兩幅大畫「死亡的勝利」和「地獄」,當場“魂飛魄散”。

由「死亡的勝利」開端,陳丹青在「局部」第二集中談早期繪畫作品的元氣淋漓,同時談到油畫和濕壁畫在他心中的地位,以及中西方偉大繪畫作品主題的差異。

無知的好處

我們今天到義大利去。這個義大利呀,有個比薩斜塔。大家應該都知道。斜塔旁邊呢,有一個聖墓園,不知道諸位知道不知道。很慚愧,我不知道,年夏天,我走進這個墓園去了。

忽然看到意外的一幅大畫,當場就是魂飛魄散。

我自以為文藝復興時期的名畫,我都知道。大部分也都看過,怎麼從來不知道有這麼一幅大畫。所以這個呢,就是無知的好處。

你熟悉一個畫家,終於有一天站在他的畫面前,那是一種大快樂。你完全不知道一個畫家,也不知道這幅畫,忽然給你撞見了,我覺得更是一種大快樂。

那種歡喜快樂,你忽然會回到小時候。小時候的大歡喜、大驚訝,其實最珍貴。

所以我請諸位,好好保留自己的孩子氣,如果你有的話。

濕壁畫的魅力

岔開去,講個偏見。

我以為歐洲最好的畫呢,不是油畫。可是油畫呢,因為好傳播,畫冊裡頭,就流傳到世界各地。因為我們都是在讚美油畫,看的也是油畫。其實最好看的,歐洲的畫是濕壁畫。那就像中國的繪畫,最好看的真是魏晉唐宋那些工筆重彩畫。可是工筆重彩傳世的太少了,數不出幾件。

濕壁畫在義大利,那就幾乎數不過來,太多太多。而且保存得非常完整,都在各地的教堂裡。你要是能夠去看,你差不多半生都看不完。各個小城市都有,只是幹透了,歲月的包漿,我覺得比當時還要好看。

那麼現在大家看「死亡的勝利」,上頭畫著什麼呢?畫著棺材,畫著死人堆,畫著那些貴族的男女在遊冶。在宴飲,在樹林子當中。上端呢,少不了要畫義大利壁畫,那些飛翔的天使。

他畫完這幅畫幾十年,歐洲就發生了著名的黑死病,瘟疫。據說瘟疫過後,人們慶生,忽然注意到這幅畫,大為崇拜,就在「死亡的勝利」屍體堆旁,大家就狂歡,吃喝玩樂。

「死亡的勝利」局部

那麼我們再看「地獄」。地獄呢,當然要畫著油鍋啊、毒蛇啊、巨獸啊,在吞吃那些下地獄的人。此外還有大群的聖徒、判官、軍隊、殺頭和將要殺頭。人堆裡牽出來將要殺頭,然後婦女糾結成一團,非常恐懼。我想古人看到,這個畫會嚇得北京話講叫“肝兒顫”

「地獄」局部

生猛的早期作品

早期的作品為什麼我現在越來越注意?因為它要面對兩個歷史任務,也可以說歷史的機會。什麼機會呢?

一個是新的主題。藝術的素材,從古到今,就天下就那點事情,但是主題不一樣,尤其形式不一樣。你找到一個新的說法,你立刻就要找新的形式。所以所有早期的作品,再幼稚,它有原創力。

第二個就是工具,你比方濕壁畫,濕壁畫整個歷史,我不清楚。但是到了喬托那兒,濕壁畫開始有一個新的階段,開始表達新的主題,因為新主題新工具,它是個互為因果的關係。

早期的作品都很簡單,但是生猛;都很幼稚,但是天真;然後都難免粗糙,但是精力飽滿。用中國的古話,就是元氣淋漓。

唐代壁畫「藥師七佛圖」局部

要論黃金時代,大家都會公認,唐宋的敦煌壁畫最好看,成就最高。可是如果要論元氣淋漓,要論動人,要論想像力,要論生猛,我們都會喜歡北魏的壁畫。

北魏敦煌窟“飛天”

北魏人你去看他的畫,一條腿一個胳膊都畫不准,遠遠不及唐宋人。他們還不太懂畫,甚至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可是藝術頂頂要緊的,不是知識,不是熟練,不是咱們現在說的所謂文化教養。而是直覺,而是本能,而是那種最最新鮮的感受力。我甚至覺得就是一種可貴的無知。

北魏壁畫「九色鹿」局部

中國的繪畫文化不是「死亡的勝利」

最後說個現象,布法馬可這兩幅大畫,畫到屍體、畫到棺材、畫到屠殺,這是西方一再一再出現的主題。在各種藝術裡面,一直到今天的電影,大家會很熟悉。他們不避諱這些恐怖的景象。

那麼羅蘭·巴特,說過一句我很難忘的話。他說,屍體作為屍體是活生生的。中國人呢也畫鬼神,也畫妖怪,還有專門畫鬼神的畫家,叫羅聘。但是我看了他的畫,一點不害怕。我害怕敦煌那些無名畫工。北魏時期,畫那些鬼追著活人,我一邊臨一邊害怕,嚇得肝兒顫。

卡拉瓦喬:「埋葬耶穌」局部

弗朗索瓦?紀堯姆:「達芬奇之死」局部

那麼為什麼中國人不畫棺材不畫屍體至少我沒見過。美術史家可以指點我。也許有哪幅畫畫了,我會認為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為什麼呢?這裡面透露一個不同文化的一個差異:對死亡的看法,對生命的看法,然後對藝術的看法。

我這裡有一本歐洲人拍攝的早期的攝影,裡頭全是屍體,有名人,雨果、羅丹、普魯斯特這些人,也有有錢人家的小孩兒,死嬰都有。

如果大家不忌諱,我可以選一課放給大家看看,如果大家覺得忌諱我就甘休。因為我們中國的繪畫文化,繪畫傳統,是「千里江山圖」,不是「死亡的勝利」。

局部(第三集):人民的勝利

“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七十周年,也是中國抗日戰爭勝利七十周年。上回說到義大利五百年前的一張畫,叫做「死亡的勝利」。七十年前是中國人民勝利了,那勝利的代價是什麼呢?就是死了數百萬人民。”

“爸爸永不回來了”

「爸爸永不回來了」,蔣兆和

年,日本投降。有一位中國畫家畫了一幅畫……七十年過去,這幅畫「爸爸永不回來了」,早已被忘記了,沒有人知道這幅畫。我也是去年,看了這位畫家的傳記,才知道年他畫過這麼一幅畫。

這位畫家叫什麼名字呢?他是中央美院的老教授──蔣兆和先生。

上回說了,我們偉大的繪畫傳統是千里江山,不是死亡。蔣兆和一輩子沒有畫過壯麗河山,他喜歡畫人,特別喜歡畫可憐的受苦人。

孟德斯鳩說過一句話,人在苦難中才更像一個人。

「耶穌受難」,喬托

「辛德勒名單」電影劇照

歷史上偉大的作品,很少很少描繪幸福。就算有,看了你未必會感染到那種幸福。可是描述苦難的經典。你真的會被感動,雖然你可能跟畫中的經歷毫無關係。你到歐洲去,到處都是耶穌在十字架上,到處都是迫害。現代當然像迫害猶太人,這也是他們電影的一個,長久的一個主題。

“精神流民”

上個世紀我認為,中國最偉大的人道主義畫家,也是最傑出的人物畫家,就是蔣兆和先生。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是畫於戰爭期間的「流民圖」。今天我想借抗戰勝利七十周年,紀念蔣先生的「流民圖」。也想借「流民圖」,紀念抗日戰爭勝利七十周年。

他親眼目睹“九·一八事件”以後,那個東三省的流民;親眼目睹“八·一三淞滬戰爭”的上海流民;也看見北京在抗戰爆發淪陷以後的流民。所以他心裡不忍,心裡不安,他非要畫「流民圖」。

今天短短十分鐘,我不能講述蔣兆和先生的生平和這幅畫的背景。我略微講的是,這幅畫的故事。

年,這幅畫畫出來了……年「流民圖」奇跡般地在一個倉庫裡找到了,已經黴爛……“文革”後,在人美的走廊裡,我看了,啞口無言……年,中央美院根據組織的鑒定,要重新定性,報請文化部批准……

「流民圖」在本國遭遇憎懼,權力的意志讓這幅畫輾轉於,高層的毒語和封塵的庫房。從“反共賣國的大毒草”,到“現實主義的愛國主義作品”,還要報批還要乞求恩准、批准,大家想想看,這是一個受難的民族,一個戰勝國,對待「流民圖」的態度。

「流民圖」,蔣兆和

「流民圖」中的流民就像鬼魂一樣,流進蔣先生這幅畫。結果這幅畫也像鬼魂一樣,在勝利後的歲月背負罪名,差點被銷毀。這才是真的災難,而且是難以戰勝的災難。

直到今天,還有上一代權威的畫家,認為他有歷史問題。這什麼歷史問題呢?我覺得,這是我們的歷史大有問題。

請諸位看看蔣先生的照片,一臉的慈悲、老實,一臉的苦難、鬱結,抗戰勝利後,他在自己的祖國當了幾十年“精神流民”,後半輩子一直低著頭過日子。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他畫了「流民圖」。

晚年蔣兆和

局部(第四集):初習的作品

前兩次啊,我給大家介紹的都是所謂宏大的主題。今天呢,我們來看這幅很小的畫。

這幅畫呢,畫於年,顯然一看就是一個初學者的塗抹。然後這個畫家呢又畫了七年,然後就死掉了。死了以後呢,他就出了名,慢慢變成人人知道的梵高。

大人物、大藝術家通常都會被歷史簡化

我到現在說不出這幅畫到底好在哪裡,它就是一個小混蛋站在海邊,那個臉的五官都沒有了,可能畫畫的人畫不出來,畫砸了,一筆就抹了。然後身體啊,褲腿啊,這鞋啊,都是歪歪扭扭的,顯然很生的一個手在畫。我總是覺得這幅畫有味道,說不出的喜歡,每次看到心裡都會歎氣。

我們說起梵高啊,總是那些大有名的畫,向日葵啊,什麼鳶尾花啊,什麼燃燒的田野啊,天上有好幾個太陽啊...這些都是他去巴黎之後的創作。但在他還沒有“南漂”之前,他就是阿姆斯特丹鄉下一個很傻的初學畫畫的人。

大人物,大藝術家通常都會被歷史簡化,所以我經常會要求真正喜歡畫的人,你要翻回去注意看所有作者和所有時期,早期的作品,裡頭有很多我們沒有發現,沒有注意的好東西。

一個在勞動的人是最美的

梵高在年左右,他最開始下手學畫,他臨摹誰呢?他就一直臨摹米勒的畫。

在那個時候所有的畫都是畫貴族,畫有錢人,畫才子佳人這些,米勒卻說會說一個在勞動的人是最美的。他自己就是農民,種過地。

梵高一輩子的作品,尤其是早期的,幾乎全是農民,全是受苦的人,窮人。然後到了巴黎以後,他開始出現一些不同的角色,也是在他身邊的下層人。但是不管畫什麼人,所有的人到了梵高的畫裡,一律都變得非常憨。憨人畫憨人,窮人畫窮人,就會弄成梵高這種滋味。

他最迷我的,就是他那個憨

上海話“憨”就叫“耿篤”,“耿篤”魯迅的文章裡也用過這句話,“耿篤”就是北方話傻子的意思。這個傻如果在藝術上:文學不能太傻的;音樂我也很難相信一個憨傻的人在作很好的音樂;但繪畫可以,他一筆下去就是憨,下一筆下去還是憨。

大家不要小看這個憨字,我自己畫畫,我想我知道,就是你畫畫要畫得巧,不是那麼難。你有才華,然後經過刻苦的磨煉,你有可能熟能生巧,而越畫越巧,有可能的。可是有一種畫他好就要好在憨,沒法學了,那個不是才能,那個是天分,你有就你有,沒有就沒有,沒法學。

我想到幾位畫家可以和梵高做比較,一位是魯迅特別推崇的德國女畫家珂羅惠支,還有一位是20世紀中國的畫家王式廓,以及上一集我們講的畫「流民圖」的蔣兆和。

他們跟梵高比,都可以算是巧手,尤其是蔣兆和。他們非常卓越的技巧,梵高遠遠不能跟他們比。梵高要是活到八九十歲,都畫不到蔣兆和那個水準,也畫不到珂羅惠支那個水準。

可是我每次看到梵高的就是這張畫,這張毫無意思的畫,就是一個混小子站在海邊。我心裡就會想他媽的,這才是真正的繪畫,這才是真正的藝術。我會忘記蔣兆和,我會忘記珂羅惠支,忘記我所喜歡的許多非常了不起的巧手,我會無可奈何。

他仍然是梵高,世界會發現他有多了不起

大家要是能夠看到咱們中國大量的考前班,那些示範作品,有些也都是十來歲的孩子畫出來的,打死梵高都畫不出來。梵高要是拿著年到年初習的這些畫,跑到中國排隊考,他估計准考證都拿不到。

可是我每次看到咱們考前班的這些畫,看到考場的這些素描,我就想死,我寧可一輩子不會畫畫。而我看到梵高早期學畫的這些畫,我就覺得如果他沒有後來巴黎那個階段,他仍然是梵高,世界會發現他有多了不起。

你們會說梵高很有名,這是我們被灌輸的一個概念,我們能不能忘記這些東西,我們把兩種畫放在一起看看,都是初學的作品。為什麼梵高是偉大的藝術品,永恆的藝術品,為什麼咱們美術學院的這些素描死路一條,是一場災難,是反藝術的。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我希望觀眾也許可以幫我回答。

局部(第五集):巴黎的青年

每種藝術都有誕生的時刻,都有她生長生成的胎記和靈光,你可以叫做“文化土壤”,也可以叫做“時代氣息”,這種靈光無法替代,而且一去不返。

今天介紹我格外喜歡的一幅印象派早期作品。在這幅畫中,我自以為看到印象派小子們誕生成長的靈光,甚至能夠分享他們的心情──我們每個人,每個畫家,都有過同樣的靈光,一閃而過,一去不返,很少有人畫下來,而且畫得又真實,又自然。

這個畫家的名字叫巴齊耶。

讓·弗雷德里克·巴齊耶:「巴齊耶的畫室·拉孔達明街9號」,年

一切開始的時候是最好的時光

文革的時候啊,我還是小孩子,就已經在借來的畫冊裡面見過這幅畫。當時看得非常羡慕,我想有一天我要是能和一幫哥們兒,一起在一個畫室裡面那多好。

後來下了農村這種妄想就變成絕望,那麼一直到年我考上了美院,果然能夠跟一幫哥們兒,在一個有天窗,有畫架的畫室裡頭混,總算是夢想成真,當然我們那個畫室亂七八糟,無法跟畫裡面這個環境比。但是情況是一樣的,就是一個畫畫的小子終於實現了他的夢,能夠跟一幫同道在一塊兒,雖然未必是在畫畫。

好像是年,這幅畫的原作跟其他印象派名作來了一次紐約,我頭一次看到了真跡。我才發現它不大,每個人的腦袋也就是一米見方的樣子。顏色非常好看,印刷品完全沒有傳達它原作的這種明快和微妙,非常好看。我來在寫「紐約瑣記」的時候,曾經有一小段說到這幅畫:

“四五位巴黎公子聚在他家,個個年輕,腰身清瘦,正在畫架邊談話,室中氣象澄清。那時印象派剛開始舉事。事情剛開始的時候,多麼好啊。”

(摘自「紐約瑣記」)

年法國和普魯士開戰,巴齊耶參軍以後立刻被編入一個類似像前哨這樣一個小營隊,在開戰的第一場就被打死了。

他的畫很純,沒有任何意圖

巴齊耶短壽,所以留下的畫也就是幾十幅。可是他的畫一張是一張,我沒有見過他特別差的作品,不像莫内和雷諾瓦,大量的作品,但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真的不太好,比較粗糙。

他是一個早熟的天才,他很年輕就具有馬奈和德加那樣堅實的造型,同時呢他又有雷諾瓦和莫内那樣,把握豐富色彩和微妙光影的這種能力,一上來他就有這個能力。我老是在想,巴齊耶如果不死,能夠再給他畫幾十年,印象派的圖譜會多出一極,會多出一極。印象派的豐富感和重量也會不一樣。為什麼呢?

他是一個兼有科學和詩意的一個性格,他的稟賦是這樣子的。而且他的實踐終身都比較溫和,不太走極端。

比方他也跟馬奈一樣最早開始畫當時的巴黎資產階級生活,但是他在題材上不是那種非常聳動的,驚世駭俗的,他不會畫「草地上的午餐」,他畫的都是什麼呢?都是他的家人,他的姑媽、姐妹、母親或怎麼樣,此外就是畫他自己的朋友,畫他自己的畫室。我沒見過畫畫室畫得這麼味道很對,很純,沒有任何意圖,真是純繪畫,他很年輕的時候就有這樣一種特質。

「草地上的午餐」,馬奈

「家庭團聚」,巴齊耶

坦然、健康地去看男性

我猜他可能是一個同性戀,在他主要的作品當中,幾乎都是青年的男性。十九世紀同性戀文化在歐洲還非常困難,在英國還要判刑,可是巴齊耶很難得,他看男性的目光,他描繪男性身體的那種狀態,非常坦然,不掩飾,但也不標榜,沒有壓抑感,始終帶著一種明朗的,非常適度的,剛剛比友誼多那麼一點點,這樣一種態度。

他有一張也很有名的畫,是畫幾個男孩兒在樹林子裡頭洗澡,有的已經洗完了,有的還在水裡面,是正午的陽光非常明亮的一張畫。難得的是他看這些男性身體的時候,就是一個年輕人的理所當然,非常飽滿,非常健康。

我記得木心先生有過一句俳句,叫做“年輕人充滿希望的清瘦”。大家要是看看畫上的這些人,全都非常清瘦。我們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一樣,一天到晚瞎混,一點都不覺得這個青春的珍貴,然後就一去不復返。

「夏日」,巴齊耶,

就畫我們的上午

我相信巴齊耶在畫這幅畫室的作品時,大概也就是二十三四歲,二十五六歲左右,不會超過這個年齡。在這個年齡,我們這兒再有天分的畫家,還在熬碩士生,還在熬博士生,熬博士後,還寫什麼狗屁論文。

所以我經常對那些高學歷的學生說,你在這個歲數,你還沒有畫自己的活,你還沒有出作品,你已經死定了,你完蛋了。你不信你看看巴齊耶,看看梵古的早期作品。

當時印象派這幫傢伙,有多麼前衛,多麼勇敢,而且多麼坦然,我就畫我們過的日子,畫我們的上午,畫我們的下午,畫我們自己的快樂。所以這個革命從此改變了美術史,現代藝術後面就跟上來了。

那麼我不知道印象派的同仁怎麼看待這張畫。在我看來這是這幫烏合之眾的一個集體記憶,也是這個叛逆群體靈光乍現的一首詩。

讓·弗雷德里克·巴齊耶

局部(第六集):誰養藝術家

前五集過掉以後,我還在惦記那件事兒,就是梵高這幅這麼小的畫。觀眾問:你都不知道它怎麼好,憑什麼說它好。我聽到這種問題我就想跳河……

這幅小畫,有兩點是肯定的:第一,它實在是梵高初學畫,他畫不下去了;第二,這是一幅未完成的畫。他算了,不畫了。

這就是我為什麼著迷的問題。

紅燒肉還沒燒熟,花襯衫還沒鎖邊

梵高在畫這幅未完成作品的年代,他正好撞上一個關口,就是十九世紀中葉,印象派正在幹歷史陌生的事情。

在那以前,幾百年上千年,所有畫大致都有一個公認的一個完成度,所有畫家都有一個可遵循的標準。但到了印象派,繪畫漸漸偏離那個老的傳統的規矩,那種完成度。

他們自己也未必知道,要畫到什麼地步,要走多遠,才算是完成,才算好。他們也在摸著石頭過河。印象派的這種激情,這種狂妄是因為藝術家的角色改變了,藝術的功能也改變了。

未完成的畫

從古到今,誰在養藝術家

十九世紀之前的幾百上千年,不管是宮廷畫家也好,小畫匠也好,大致是服務行業。像這樣一種高級的服務行業,有一種非常嚴格的供求關係。換句話,差不多到十九世紀,所有畫都是任務,都是訂件,不能解釋為今天的商品。

商品它是假定一個市場,然後生產,然後投入這個市場去銷售任務。訂件是有實實在在的主人,指定你委託你畫一張畫或者做個雕塑,而且放在早就已經安排好的,一個位置上。

我們現在看到歷史上的名畫,大叫藝術啊藝術啊,其實都是任務,都是訂件。你蠻難找到的,一個古代畫家是自己高興畫著玩。古希臘、古羅馬、中世紀、文藝復興還有中國的唐宋,還有敦煌壁畫,這些都是當時的城邦、廣場、公共場所,一種高級的裝飾物。

從十五世紀到十八世紀,王公貴族還是一個主要的一個訂件的來源。過完十八世紀進入十九世紀,資產階級抬頭,現代文明確立。貴族教堂仍然需要畫家,但是越來越多的富裕家庭也需要畫。買主一變,市場就會變。繪畫的需求、主題、趣味、風格就迅速地就會翻新。到二十世紀二戰以後,出現一個新的學科,叫做“藝術贊助史”。抓住一個什麼問題呢?就是從古到今,誰在養藝術家。

瓦薩里受美第奇公爵委託繪製教堂天頂壁畫

拉斐爾受尤裡烏斯二世委託繪「西斯汀聖母」

自己雇自己的人

十九世紀畫畫人群開始發生一個大的變化,照我們這的說法,就變成單幹戶。我到紐約以後,發現我變成一個自由職業藝術家。但是我每年要交稅,我在稅表上,要填一個我的身份欄,不是填藝術家。填什麼呢?叫self-employ,就是自己雇自己的人。

畫家再也不是等委託訂件的這麼一夥人了,而是他等有錢人來買。現代意義的畫廊,也就是出現在那個時候。在古代也有畫店、也有畫廊,但不太一樣。就是新興的資產階級,開始在供求關係當中,發現可以做經紀人。畫家的作品如果賣不高,他寧可受窮。他關注自己的意志。就是由著自己性子玩。

既然由著自己性子。當然我畫什麼,我怎麼畫。然後我畫到什麼地步才算完,當然是我自己作主。這在以前這個訂件的時代是不可能的。

“印象派的伯樂”盧埃爾在倫敦畫廊的策展

“文革”前後,我們所有的畫都是任務,都是訂件。上面給你一個任務。你高興壞了,然後上面否決了你得認,上面說要改,你當然得改。我那會碰到領導叫我改,我就想起米開朗基羅。當時我已經知道了,說教皇讓他改,他就得改。那我算什麼,那就改。

“文革”一結束,藝術家就不安分了。當時整個氣氛不一樣了,就開始翹尾巴。每個人的處境,每個人的性格不同,那個尾巴的翹法也不同。十九世紀也是這樣一個所有藝術家開始翹尾巴的時代,我要這麼畫,我沒畫完。這是我的事兒,你管不著。

觀眾有可能會問。藝術家養起來好,還是自由好,這是一個不容易回答的問題。要我說呢,就是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不好。你藝術家給人養著,出一種藝術。藝術家自個兒養自個兒,出另一種藝術。你在達芬奇時代,不可能出梵高這樣的藝術。然後你在安迪·沃霍爾的時代,你不可能出提香、委拉士開茲。這樣的藝術。有人要你畫和等人買你的畫,各有甘苦。

《局部第一季》7-13集

将在下期“唯艺会”发布

敬请期待

《唯艺会》长期征集优秀艺术家作品投稿

欢迎各位艺术家以及艺术爱好者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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