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玛之行(中篇)
记商借尼采文献始末
文/陈丹青
稍后,我们被带进档案室,满壁橱架,每一橱架标明档案人编号,匆匆一瞥,有李斯特、贝多芬、叔本华,当然,还有歌德与席勒。馆长取出拟将出借的四份尼采手稿,果然,已做了适恰的分期——早年致母亲信,中年致友人信(告知《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即将出版),疯狂前的潦草笔迹,还有一册花红色笔记本,如木心早年用过的笔记本那么小,一巴掌即可盈握——然后说,档案馆今后愿意出借歌德与席勒的手稿。
西人谈事,不作兴请客,我们抑制着成交的快意,上街午餐。三点后,陈平提前约好的尼采学院院长史密斯,在尼采故居等候我们。
尼采故居。四年前我曾远远瞻望这幢ArtDeco风格的两层楼建筑。忽然我们与史密斯院长已经落坐二楼的室内阳台,病中尼采时常被移到这里,盖着毛毯,窗外林木葱茏。由妹妹照应七年,他在这里逝世。楼下展室的每件家具都是ArtDeco风格。热心的陈平一直争取商借尼采的打字机,当我看见玻璃柜内的实物,小巧,锃亮,键盘呈放射状(还是ArtDeco),立即明白不可能如愿:那是当年的前卫艺术品,若在纽约现代美术馆,亦属珍迹,何况尼采用过它。
史密斯先生,高大肥胖,七十开外,典型学界老油子,已能随口说出“WuZhen!”与“MuXin!”这两个词。他曾导演一出巡演欧洲的“情境朗诵”,以尼采和莎乐美原句,全场对话,伴以弹奏尼采创作的钢琴曲,他乐意将这场演出送往乌镇:尼采特展因他的建议,多了一个维度——两个月后,德国男演员保尔与上海译音演员丁建华,果然在乌镇大剧院为满座中国人高声朗诵,间或由旅德钢琴家谢亚双子弹奏尼采。这恐怕是尼采乐曲头一回在中国演奏,听下来,业余水准之上,典型十九世纪下半的浪漫主义风格,似在肖邦和舒曼之间。
夜里的用餐是在大象旅馆露天座——托马斯·曼、希特勒,均曾入住这所魏玛旅馆——陈平为我点了德国猪蹄。木心爱吃肥腻,倘若在座,事后会以美文形容这块异国的荤腥。
但我心里惦记叔本华——念出“叔本华”的准确语音,总是很难——四年前问过导游:魏玛或德国别的城市有没有叔本华纪念馆,对方茫然。这次追问史密斯,他愣了半晌:“No,恐怕没有。”询问他身边助手,也不得要领。“德国人忘了他?”我问。他又愣了半晌:“Yes,恐怕是的。”
我曾满怀感激阅读《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是叔本华,而不是尼采,一举消除了我对生存的种种困扰。他被遗忘?此刻我仍不愿相信。这是此行的阴影,或启示:我明白了什么。什么呢?无以言说,但是,很有意思。
陈平与歌德席勒档案馆馆长
尼采致母亲信手稿
尼采疯狂前笔迹
魏玛尼采故居的死亡面模
魏玛尼采故居二楼室内阳台
为病中尼采所作的小雕塑
离开魏玛那天早晨
陈平雇用的司机是位标致的九零后青年,亚麻色卷发,活像电影里的党卫军新兵。他从隐匿的地方准时出现,悄无声息走来,打开车门,谢他,他就嫣然一笑,像个姑娘。
秋阳明艳,二十日我们去瑙姆堡。年十月,尼采生于洛肯村,五岁丧父,全家迁往三十英里外萨勒河畔的瑙姆堡。疯狂后,尼采回到那里,母亲说,她要照料儿子直到最后,逾三年,母亲死了,兄妹俩迁往我们昨天造访的魏玛故居——艾岑伯格先生,瑙姆堡尼采故居和文献中心主任,数周前陈平告诉我:本次特展的原版著作及尼采肖像,均由他做主出借。
巡视故居后,艾岑伯格领我们坐到二楼露天阳台,栏杆缀满绿叶,晴午和风。据说尼采的妈妈每天将儿子推送到这里。我记得木心弄到尼采疯狂后倚枕沉思的图片,视为大事,复印了一叠,讲课时分送给我们,那时哪想到,有一天我坐在尼采发呆的阳台。
艾岑伯格像个农场工人,脖子都晒黑了,这里没有雇工与文员,终年是他独自打理。德国政府持续资助文化项目,但欧洲名人故居多数民办,如家族企业。紧邻故居的文档中心是一幢极简风格的玻璃建筑,定期举办与尼采和欧洲文化相关的活动,君特·格拉斯曾是主讲嘉宾之一。档案室也是壁橱林立,艾岑伯格抽出原版书给我们看:《朝霞》、《华格纳事件》、《瞧这个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大抽屉里平放着尺寸不一、年代不一的尼采肖像,多数是版画,其中一帧,叔本华——艾岑伯格也证实了德国没有他的故居,但有个松散的叔本华读者团体,来过瑙姆堡,当我认出画中的叔本华,艾岑伯格微笑了:
“他们见过这幅画,却不认识。”
我并未因此得意。我是画家,留心脸,多年前在北京高碑店路边瞧见一匹狗,老皮老脸,严峻而苦恼,活像叔本华。
瑙姆堡尼采故居门前
故居内展室
艾岑伯格先生
瑙姆堡尼采故居二楼阳台
叔本华版画像
天气真好,我从雾霾之都来。大玻璃望出去,阳光普照全镇十八九世纪的赭红色屋顶,二楼一枚小小的尼采胸像也是赭红色,也是ArtDeco风格,来历却是有趣:新世纪后,经艾岑伯格长达十年的申请,政府拨款,于年建造了这座文档馆,有客远来,巡视后,回家给艾岑伯格电话,说他祖上传下这枚尼采雕像,愿意送给瑙姆堡——尼采馆有尼采雕像,想来理所当然,而眼前这一尊却是因为有了这个馆,这才遇到私人的藏家,献出来:艾岑伯格不说,我们便无从知道。“为什么你要独自守护尼采,”我问他。
艾岑伯格于是说出了下面的故事:
年,尼采逝世九十周年,二十多位来自德国各州的青年去到洛肯小村,看望尼采。他们彼此不认识,没约好,到了墓地,发现对方也记得他的死日。洛肯村纪念馆墙面有幅小小的照片,就是这群扫墓人坐在树下交谈,日后演成尼采读者的联盟,其中一位,即艾岑伯格,当年的哲学系学生。倘若用CCTV的夸张词语,他将余生献给了瑙姆堡尼采故居和文档中心。
自尼采年逝世,欧洲发生多少大事,德国两度成为战败国,几近毁灭,而当年这帮家伙来到尼采墓园,两德才刚历经战后分裂的初告愈合,头绪纷繁,东欧的动荡,余波犹在。想得到吗,在洛肯村的大树下,有这么一群德国青年只为九十年前死去的那个人,聚拢座谈。
想起鲁迅。五十年代迁葬前,鲁迅在万国公墓的小坟与墓碑,才数尺高,哪有少先队员一批批前往敬礼。年,鲁迅逝世十周年,倒是有年轻人自去祭奠,围坐墓边,时年十九岁的木心,混迹其间。后来,中国将鲁迅的五处故址辟为五座纪念馆,一律国有。鲁迅的雕像,遍布各省,最大者,几可与毛泽东雕像比肩。
异端的坟前应是冷落的,如我在洛肯村所见;异端的雕像应是由爱他的人守着,辗转致送别的爱他的人,如我在瑙姆堡所见。我去过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坟墓,也冷落,年年有人献花,然不在多少,而在真心、自愿。木心死去,我所诧异者,是葬礼当天出现逾百位陌生青年,得了消息,放下学业或工作,远道赶来。
此刻我在德国,在尼采家。我愉快地想:尼采,在他的母国,未必如木心想象的那么“重要”。眼瞧艾岑伯格如大叔般抚摸那尊雕像,我发现尼采并不代表“德国”,而是艾岑伯格正在抚摸的那个人,那个出言挑衅,生前很少得到回应的人。他死了九十多年,只因艾岑伯格的固执、忠诚,政府于是拨款,建了文档馆。木心身后数年,即有了他的纪念馆和美术馆,他比尼采幸运。
请来乌镇吧,我对艾岑伯格说。他神色为难,意思是家里一摊事,怕走不开。五十多天后,木心美术馆前厅,忽然,改穿西装的艾岑伯格在人群中猛地站定,认出我,一把将我抱住。他变了个人,涨红了脸,用结实的膀子摇撼我,那样惊喜地笑着,更像个德国乡下人:“Itssogood!Itsreallyreallygood!”他不断地说着,显然不相信眼前的景象。我说尼采就在二楼,看过了吗?“Yes!Yes!Yes!”他连连点头,又紧紧抱住我。(未完待续)
艾岑伯格与尼采雕像
根据尼采打字机键盘造型制作的尼采雕像
年洛肯村尼采墓前围坐的尼采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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