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文化,依附农耕文明基础而来。其审美标准,也是人生遵循的标准,即与天地共在,天人合一。中国传统艺术的生命本质,也是在此基础上的自由、自在,同时,更要求艺术家心灵的自由自在。失去这块基石,中国艺术就无从谈及,也难以成就,尤其成大家。
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从来都不缺“天才型”人物。艺术领域自然也不例外,像顾恺之、吴道子、梁楷、米芾、徐渭、八大、齐白石等这样的名字,信手捡来,举不胜举。也正是因为有他们的存在,中国艺术才得以立于世界之林,并独树一旗,源远流长。他们留下的那份遗产和荣耀,足以使我们作为后人,在面对其他优秀民族的艺术时,不至于自卑,不至于惶恐,甚至可以自傲。话往回说,“天才型”艺术家及其作品,我们又只能神灵般地敬畏,却不能模仿,也不可复制,更无法打造。他们只属于他们自己,其人格魅力和作品境界也无规律可寻。这样的作品往往有一种共性:不从事这个行当的人看了,觉得简单,模仿他是如此的容易,甚至感觉自己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弄出来;而真正懂行的人,则怎么也搞不来,甚至一下子不会弄了。
画家杨明义就是这种类型。接触过他的人都有同感,无论在生活上还是艺术上,他都感性、真诚、坦率,自由自在。作品也一样,散发出“天才型”艺术家的特质和共性。表面看上去似乎简单平淡,却有青藤八大白石般自然天趣,情真意切,而真正画画的人,又不一定画得来,更画不出,连模仿都风马牛不相及。
不过,对于杨明义这个人,相信大多数画画的人并不陌生。因为他出道早,顶级学府毕业,又远渡重洋,加之与吴冠中、赵无极、黄永玉、陈逸飞、陈丹青等大咖交流频繁,来往甚密,渊源特殊,是名副其实和他们有着相同命运和情怀的当代名家,其影响不仅仅在本土。
评价一个艺术家,我从来不是他作品的具体分析,那样显得小、窄,套路化,显得平庸化,片面性,自然也无法品评,以至于有悖品评初衷。好比为什么我们常驯服地认为,中国历史上的四大美人是西施、王昭君、貂蝉和杨贵妃,却从不知道她们确切的容貌和身材,也从不是选美大会的品头论足和逐项评分,真正获胜的是时代,是切合时代后面的精神需要。事实上,所有这样的美人,都要有她们背后的故事才行。故事远比容貌重要,更重要的是时代和人为的需要。她们当中除了出塞、漫天大雪里回望的王昭君,其哀伤简缩为一个富有天下的君王,其他三人全伴随着某个强大王国的衰亡。她的定价,等同于整个国家,乃至于一个时代。再说了,艺术上,只停留在技巧里打转,沉湎于文辞技能,就流于表面了,应该是舒展生命,要专于道,精于道,知所先后才是正道。
对于“天才型”的艺术家的评价也要如此。天才艺术家及其作品,永远是独立的,不可重复,只能接受其启示,不可能追随。离我们最近的齐白石,就是典型案例。他自己就说“似我者死”,也是这个道理。伟大艺术家的作品,不一定有明显异样,似乎平易近人,似乎就是人世间那些平平常常的些人和事,似乎不是创作而来,乃天地间原本存在,上苍带到人间的。我们读《山海经》,读《诗经》,读《唐诗宋词》,读《红楼梦》,你能感觉那是在编故事吗?我们读《富春山居图》,读《清明上河图》,读《祭侄稿》,你会认为那是在运用什么技巧吗?天才艺术家就是这样,轻松自然,生机勃勃,只有小画家才费尽心机,画蛇添足。清代家具看上去丰富精致,却不精美;明代桌几案榻简单明快,从不精雕细琢,也没那些繁枝末节,却百看不厌,美不胜收。有人说,人才是学成的,怪才是绝招的,他们都太刻意,太注意突出自己的非同一般,因此,气量和境界便略显狭小低矮;只有天才大才,一切如静水深流,看似平和,实则深不可测,谁都可以下去一试,但一定会淹死其中。
再说了,研究一个艺术家,应先研究他的生平人手,否则也很难把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什么生存状态决定什么人,什么人画什么画,“火而有焰,文是人的精神之光”。这是规律。杨明义的特殊生平,决定了他特殊的人生状态,特殊的艺术态度和特殊的价值取向,也决定了他特殊的艺术生命。
他出生苏州。苏州自古是风水宝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吴门画派”的发源地,典型的江南水乡。苏州也是江南文化之集大成者。“江南”又是中国最具特质和魅力的地区。世界上很少有国家具备这种地理、历史和文化熔于一炉,呈现独特地方风情的区域。这片神奇的土地,滋育了一代又一代文人学子的心灵与情怀。这里自然风光迷人,人文景观优美,是著名的旅游胜地。中国有古话说“得山水清气”,说“地杰人灵”。确实,穷山恶水长不出良木奇才,反容易造就“恶妇刁民”,乾隆皇帝就有这样的感言。平原上的树多杂乱,深山的树多高直,戈壁滩上长的全是骆驼草,热带地区的树虽高大,一遇大风暴雨就被连根拔起,西北有些地区甚至连草都长不出来,靠滴灌才有那份难能可贵的绿,就是这个道理。
实际上,人所做的一切,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只不过大多数人都不以为然,甚至认为是迷信,其实很有道理。杨明义前半生的经历,决定了他作品的基调和走向;他不受约束,生心是活泼的、纯真的,所以,做人没什么顾虑;他后半生变化巨大,但并没有影响他的创作,相反倒提供了常人难以经历到的丰富的社会阅历和精神历练;苏州绮丽的自然山水赋予他特殊气质,给他带来多彩的幻想;长期受压的生活积淀的沉忧隐痛,使他性格柔和又倔犟,敏感又宽仁;吴地生活的丰实,经见多,加之受尽艰辛,培养了“安忍静虑”的定力。这些都是成就他和他的艺术基础和要素。他早期作品《水乡节日》里,画了他大量的青少年生活情景。这是生活在那个环境中的产物,是亲身亲临,所以充分、真切,清纯。他对桥情有独钟,也是这种情形。在他的众多作品中,那些野性荒诞的东西少,自然的、文化积淀的东西多。再说了,杨明义不是个狠角色,也不是刻薄刁钻之人。他善良、温和、豪爽、直率,感受灵敏、内心丰富、隐忍静虑,这就保证了他作品的清性、净性和美性。只有善良而宽宏的艺术家,才能画出静净的作品来。他以温和的心境,尽量看取“人间和人性的真与善”,如《春之梦》和《雨中江南》,亲切、古朴、优美,让你心动,也让你心静。
当然,杰出艺术家各色各样,经历也各有不同。宋徽宗是皇帝,王维是贵族,徐渭受牢狱几次自杀,八大山人国破家亡,齐白石平民出生。但一般情况下,他们有两种极端:其一,受过磨难多的人,容易成大器,因为磨难多,人情炎凉就体验得多,而艺术要表现的就是这些东西。如屈原,如司马迁,如弘一法师。其二,经历大繁华与大败落,如李煜,如八大,如曹雪芹。胸中有悲痛、有郁情、有悲绪、有诉说、不吐不快、不画不行。艺术是情绪的宣泄,情感的喷发。虽然这些情感,有社会生活的和个体生命的,但结合到一起,画出来就是好画,写出来就是好诗好画好文章。任何艺术都有这种复杂情绪在里头,比如倪云林的“逸笔草草”写“胸中逸气”,八大山人的“墨点不多泪点多”,曹雪芹“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郑板桥“一身正气,两袖清风”。那不是凭空而来,一定有对象,一定是亲历。这一点谁都知道,却很难经历,也不一定有机会。好作品的产生,都是这种情绪综合交集的产物,传达的是社会情绪和个体生命情绪的统一。弘一法师的话,叫“悲欣交集”。现在有些人作品完全是为了发表,为艺术而艺术,甚至为了赚钱,升高,其源头就已偏离了,结局自然不言而喻,也不可能有真正的成就。
还有一点,古人早就说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一种实践经验的积累,是一种体验,一种生命的体悟。古时候交通不便,出门很费劲,骑驴坐船动辄一两个月,甚至数月,一路风雨冰雪,费尽周折,不知吃喝投宿何处,有狼蛇虎豹,也有毛贼强盗,生命随时都有危险,千辛万苦。他们的体验,是生活环境的艰辛,是生命历程的煎熬,扎实到位,所以很必要,也很重要。巴尔扎克说得好,“持续不断地劳动是人生的铁律,也是艺术的铁律”。现在则不然,“行万里路”是高铁飞机,一两个小时就到了。这个城市和那个城市大体相当,连城市里的公共设施都是大同小异,吃喝又不愁,安全也有保障,哪怕行十万里百万里路,周游世界也无济于事,毫无体验可言。
中国古代文论家认为“诗穷而后工”,西方文艺理论家则认为愤怒出诗人。艺术家只有遭受挫折坎坷,才能创作出不朽佳作来。“文学趣味,以悲剧为最上乘”,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不朽的篇章,是眼泪洗礼,大艺术源于绝望,痛苦是艺术创作的上乘养料。上帝是公允的,一个方面为你关上一扇门,一定会在另一方面为你打开一扇窗。生活的不幸,往往是艺术的万幸。幸运中有不幸,不幸中有万幸。不仅如此,这种体悟,一定要是无意识的,一旦意识到了也就不是那回事了。人生往往是这样,当你看明白的时候,事情已经不是那回事了。
艺术有规律,一定要遵循;艺术是人性的反映,脱离人性,轻视规律,最后也会被抛弃。伟大的艺术作品,既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