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美术馆里有木心讲话的视频,
他说起普通话软软糯糯的,
那腔调让我想起以前看到的金庸先生的访谈,
说起话来也是这般软软糯糯。
他们嘴与两颊也长得极像,有些瘪,宽宽阔阔,
使我疑心东吴地区六十岁朝上的男子
是否都是这样的长相。
一个生于桐乡乌镇,一个生于海宁袁花镇,
古时都隶属嘉兴府。
年岁相差很近,金庸比木心年长三岁。
金庸年后去了香港,
木心则在上海经历运动的熔铸,
直到年去到纽约,
变成一个对后辈”最熟悉的陌生人“。
年少的诗:只看卡萨布兰卡、血泪孤星
年19岁的木心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就学,此诗作即是写的当时的岁月
“满脑子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法国印象派”,
当来自美术学校的培养熏陶,
对西方文学的涉足则最早来自故乡。
“离一位世界著名文学家(茅盾)的家很近,
那人满屋子欧美文学经典”,
少年孙仰中(木心原名)在那里
狼吞虎咽看下的书,受益了终身,
后来戏称自己属于“反刍类”的。
木心美术馆介绍的对木心影响颇深的西方作家:
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先锋女作家
弗吉尼亚伍尔芙夫人、
在世界文学史讲座中最着重讲述的拜伦,
以童话、小说闻名于世的
爱尔兰作家奥斯卡王尔德。
这间展室设有由这些作家作品改编的影片的视频播放,以及BBC摄制的纪录片《王尔德的生命和爱》。
斯嘉丽约翰逊主演的《痴男怨女》改编自王尔德的《温夫人的扇子》,蒂尔达斯文顿主演了由伍尔芙夫人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奥兰多》。
小说家瑰丽奇诡的作品、
他们本人极富个性魅力的生活,
深刻影响着木心精神世界的构建。
加之他对史、哲的涉猎,
都成为他在历次运动面临隔离劳改
依然保持信心的支柱。
他说:“史学使人清醒,哲学使人坚定,
我目睹很多艺文人士由于不具史学哲学的观点
而临危大惧,张皇失措,彼此诬陷,怕死贪生。
当此际,我方始明白
史学与哲学原来有这样的实用性。
对于中国文学,他有自己的认识:
”嵇康的诗,几乎可以说是中国唯一阳刚的诗。
中国的文学,是月亮的文学,
李白、苏东坡、辛弃疾、陆游的所谓豪放,
都是做出来的,是外露的架子,
嵇康的阳刚是内在的、天生的”。
他对于嵇康的推崇
与他对尼采、拜伦的喜爱同出一辙。
上海岁月-
木心故居陈列的他亲笔书写的“简历”,题为“中国岁月”。其中可见他在上海的经历。
弟子陈丹青摄于的《木心在英国》里,
陈丹青陪同67岁的木心游历英国,
他们用上海方言对话聊天,
对在上海生活工作了三十年的木心,
上海话自然而然地成了“家乡话”。
年,24岁的木心
在上海高桥育民中学做音乐及美术教师。
诗作《小镇上的艺术家》里
“以福楼拜为师,雷珈米尔夫人为友“,
熟读哈代作品和波德莱尔诗作的二十四岁青年
不甘于小镇里流于世俗的生活,
曾梦想受人资助去巴黎游学,
在当时的社会现实下成了不可能的事。
“看样子是定局了,看样子是就这样下去了”,
从青年走向中年,名没有出,却成了囚徒,
不惑之年起的岁月里充斥着审查、隔离、劳改,
从平凡生活跌入黑暗地狱。
展室里灯光昏暗,
游客抱怨为何不开灯,什么也看不清。
此处陈列着木心被关押于积水的防空洞里
写成的手稿仿真本。
在幽暗的灯下,你可能体会
木心其时所处的恶劣处境,
更惊叹于他在如此环境下
强大生命力与意志力。
写检查为由得到纸笔,完成狱中手稿六十六页,
正反面俱皆写满,计一百三十二页,
以每页五千字估算,约六十五万字。
手稿的书写过于密集,每个字迹小于米粒,
纸质薄脆、岁月侵蚀,四十余年后,无法辨认。
只勉强录出五篇散文,题为
《名优之死》、《路人》、《小流苏》、
《谁能无所畏惧》、《幸福》。
手稿无法解读识别,木心不以为意:
“文字失去了意义,有什么可怕呢,
也许倒是值得庆贺的。”
当时处境,能保全健康性命已属万幸,
怎敢料到还有日后的云开日出。
为自己而写,抒发思想情怀,派遣孤独忧闷。
合了他说的,“在狱中,曾想起先哲的一句话:
哦,上帝,
你要救我就救我,你要毁灭我就毁灭我,
但我时时刻刻把持住我的舵。”
年木心手写的申诉信,
条条在理,引经据典,
封建宗法制“夫在从夫,夫死从子”,
七岁父亲去世,母亲将他名字加在地契上,
他不是地主。
海涅是马克思的好朋友,
陈伯达在中央会议上嘲笑海涅,
自己实在气愤,故而冒犯陈伯达。
白底红杠的稿纸间,忧思深重,
处处透着诚恳和学究气,
”文化大革命革了文化的命,
中国文化本已落后,
却还对古典文化和历史文物无知破坏“,
那个真实可爱到不顾自身安危也要仗义执言、
捍卫真理的木心,彷佛就在我面前。
我终于出去了
影像资料里,木心说,在纽约,一天晚上,
经过中央公园、博物馆,抬头看见月色朦胧,
对自己说,我终于出来了。
他的表情幽默轻松,带着调侃,
让我想起很久前听过的一个相声。
年55岁的木心前往美国纽约,
一呆就是二十四年。
有人问他是流亡作家吗?
他说他只是散步,散远散到了纽约。
初时修补古董打零工为生,遇到美国经济萧条,
感觉日子比文革时还难,
关在牢里好歹有饭吃,可当时饭也要吃不上了。
一个画商看中了他的画,开出工资,
每月从他那里选走两幅画。
总算有饭吃了。
木心去曼哈顿57街纽约艺术学生联盟学习版画,
他是学校里最老的中国留学生。
年他在哈佛大学亚当斯画廊举办画展,
离19岁在杭州第一次办展已过去三十八年。
年耶鲁大学美术馆为他举办个展,
展品包括文革末期私下创作的三十三幅风景画,
并六十六页狱中手稿。
芝加哥大学美术馆木心个展巡回海报
个展的巡回海报说,
他的画将东西方文学与艺术极具时尚地融合。
早年受宋人山水画浸淫,拜林风眠为师学画,
文革中摸索出“转印法”技艺,
将东西方文学和诗的意境融入画作,
他的画丰富而立体,复杂而深邃。
耶鲁大学艺术史教授对木心画作的分析评价
木心在英国
年-年五年间
木心为在纽约的华人艺术家讲授“世界文学史”,
由每位听课人轮流提供自家客厅作为课堂。
陈丹青将五年下来的听课笔记集结整理成册,
于老师过世后的年出版发行,
是为《文学回忆录》。
木心讲述世界文学的风格和依据
来自郑振铎的《文学大纲》,
直抒胸臆、一以贯之,
虽带着个人偏好,却有血有肉、爱憎分明。
年初,67岁的木心完成世界文学史授课,
受英国收藏家休谟斯邀请走访英国。
此前他的散文诗作写遍欧洲,却多出自想象,
现实中从未踏上那片土地。
同行的陈丹青手持摄像机记录的旅程,
成了他珍贵的影像资料。
向导说伦敦的有些街区
仍和狄更斯小说描写的一样,
石板路,猫躲在昏暗的角落,非常“纯狄更斯”。
木心听闻露出欣慰笑容,
如故友重逢,神交已久。
影像里他和异国女子跳传统舞蹈,
手背于身后,面对着面,随悠扬的旋律起舞,
身上散发出自由光明,开放悠然的气息。
影像里他穿过一条小径,
一只手插在西装革履的裤兜里,悠闲自在,
抬头看见摄像机正对着他,
立刻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身材一直保持地很好,宽宽的肩,笔挺的身姿。
一直注重穿着、服饰搭配,大衣、礼帽、丝巾,
去世不久前的视频里穿朱红花纹白底圣诞毛衣。
他的精神世界一直富足,
即使一个人被单独关押囚禁,
也将活跃的思维流淌成纸笔间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活着的姿态就是个行为艺术,
始终践行着自己
”在不是文艺复兴的环境里想做文艺复兴的梦“。
没有很高的学历,
却在作家、诗人、画家的身份间自在切换,
在古今中外的文学艺术殿堂里穿梭游走。
他说,”所谓教育,是指自我教育。
一切外在的教育,是为自我教育服务的。
试想,自我教育失败了,外在教育有什么用?“
永远延续的生命
关于年纪和成长,木心这样说:
”我发现很多人的失落,
是忘却了违背了自己少年时的立志,
自认为练达,自认为精明,从前多幼稚,
总算看透了,想穿了,
就此变成自己少年时最憎恶的那种人。
我愧言有特强的上进心,而敢言从不妄自菲薄。
初读米开朗基罗传,周身战栗,
就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了。
我经历了多次各种“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切崩溃殆尽的时候,
我对自己说:“在绝望中求永生。”
常见人驱使自己的“少年”“青年”
归化于自己的“老年”。
我的“老年”“青年”却听命于我的“少年”。
顺理可以成章,那么逆理更可以成章
少年时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足够使我受用终生“。
他的话,惊世骇俗,却振聋发聩。
年,79岁的木心受到家乡人的邀请,
回到故乡乌镇,居住在翻新的祖屋“晚睛小筑”。
那时起,他的作品开始在大陆出版发行。
最熟悉的陌生人开始渐渐为人所知,
对母国人产生影响。
年他去世后建成以他名字命名的美术馆,
已举办过“木心与尼采”、“木心与林风眠”、
“莎士比亚与汤显祖”等特展。
年举办“木心的讲述-大英图书馆珍宝展”,
他绝对想不到在文学讲席中
热情谈及的文豪的亲笔文稿会来到乌镇。
年11月波斯诗人特展。
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说,
他的文学是受到波斯影响的。
美术馆借来木心在乎的十三世纪古波斯诗稿本,
全部手抄,配有精美绝伦的细密画。
泉下有知,木心该有多开心。
美术馆的藏品稍显单薄,
但不必担心,
木心犹如取之不尽的宝库,拥有无形的价值。
通过展览、追忆、介绍、讨论,比较、研究,
他的生命在这里继续绵延,永不停息。
美得很扫一扫下载订阅号助手,用手机发文章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