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魏玛之行写在木心四周年忌日之际

编者按

今天是木心先生四周年忌日,陈丹青为此撰写了一篇《魏玛之行》,描述尼采来到乌镇的始末。今天也是林风眠展结束的日子,美术馆工作人员正在撤展。晚上,展厅里便只剩尼采陪着木心夜谈了罢。

魏玛之行

记商借尼采文献始末(上篇)

陈丹青

配有尼采雕像的仿制墓地,年建成

暮色四合,几尊白色的尼采雕像暗了下来,墓地空无一人。墓石左右的那两尊是全裸的尼采,胯间遮着礼帽,另两尊是尼采与他的母亲,并肩站立,十九世纪的衣装造型取自母子俩一幅著名的合影。

十余步开外,是尼采出生的祖屋,祖屋边的小小纪念馆连接本村老教堂,也很小,里面堆满杂物,显然很久不使用了。紧挨教堂的外墙,平躺着尼采一家的墓:他的父母,他的妹妹,还有他——草坪上配有雕塑的墓是复制的,建于年,为纪念尼采逝世一百周年。雕刻家的灵感来自尼采发疯后两天致友人雅各布·布克哈特的信,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两个“几乎一丝不挂”的自己,出席自己的葬礼。

小村教堂墙下的尼采与家人墓

天色将晚,看守纪念馆的大娘锁起门来。馆内的留言薄,除了欧洲各国文字,还有日语、韩语、印度语、阿拉伯语,我趁兴写道:

“尼采先生,今年秋后请来中国乌镇一坐,木心先生将与你晤谈。”

这是我最短的一次欧洲行,前后才三天。全程由中国驻德大使馆文化参赞陈平先生引领。陈平任职文化部对外文委近三十年,适巧近年派赴驻德使馆,算我幸运:凭借他在欧洲各国的人脉,今次尼采的特展全靠他只手促成。

尼采纪念馆看守大娘锁门了

尼采出生的屋子

尼采纪念馆墙面雕像

年初,我决定以林风眠、《圣经》汉译本、尼采,作为木心美术馆的开馆特展。林风眠画作,上海画院答应出借十幅;十九世纪汉译《圣经》,上海图书馆答应出借;唯尼采的文献文物,须得向德国交涉了。过去十数年,欧美博物馆与中国的合作逐年递增,我心想,小小的尼采文献展,德方谅必玉成。一过春节,助手王家沛即向德国相关机构频频发信,回函先后到了,很客气,或陈述出借文物的诸多规定,或委婉介绍别的机构,别的机构,也很客气,然而拖延、推诿,以至久无回音……倏忽进入初夏,转眼七月,欧洲人度假去了,我忙着馆内的千头万绪,尼采展事,了无进展。

人的愚蠢是要被事实证明了,这才自知。为什么早没想到:德国人不知道谁是木心、乌镇在哪里;他们也未必知道远在上百年前,尼采就被译介,进入中国……距开馆还剩三个多月,美术馆团队的匡文兵(木心晚年的学生)已从网络买到数十册尼采著作的民国汉译本,难道我们仅只展览那些汉译本么?

愚蠢的后果便是着急,八月,这才想起早该动念的一招:找人。

阿克曼,北京歌德学院前院长,总该有点母国的关系吧,我与他多年相熟,电话打去,人在南京的阿克曼立即求助履职柏林的陈平——接下来的故事,峰回路转,陈平,剑及屦及,亲赴魏玛,之后以接二连三的邮件报告了以下斩获:

魏玛古典基金会主席、魏玛歌德席勒档案馆馆长、魏玛尼采学院院长、玛利亚伯爵图书馆馆长、瑙姆堡尼采故居兼文献档案中心主任,经他的说服与手腕,初步同意出借文献,计有尼采手稿四份、尼采十九世纪原版书十八册,尼采肖像画并死亡面膜等。其中的周折,不细说了,每次瞧着陈平的邮件,如幻似真,我已隐然看见木心美术馆特展厅排开了尼采的文献……

因我的愚蠢,上半年虚掷的四五个月由陈平在数周内扳回。九月初我被告知:为表示美术馆诚意,为便于德方最后敲定,我得跑一趟,面见几位主事者。日程定于十八日飞柏林,翌日与魏玛诸馆长面谈,二十日转赴瑙姆堡会见尼采文献档案主任,二十一日回京。

为尼采留着的展厅,空荡荡等着。办公室写字板上的倒计时数字,距开馆只剩不到七十天了……“哪天找到纯正的日耳曼人,用德语朗诵尼采!”木心曾在文学课中喜滋滋地说,他从未去过欧陆。现在,老头子想得到吗,我将替他去和一群“纯正的”日耳曼人商借尼采的纸片了。

魏玛歌德席勒档案馆地下室档案柜

欧洲的云天,温润,壮丽,如我看熟的十九世纪油画,远远地凝着银灰与甘蓝。柏林时间十八日黄昏,出机场稍候,陈平走来,伸手一握,旋即直去魏玛,车行三小时——五六年前我曾与陈平一面之交,近时连连通邮,连番惊喜,彼此经已称兄道弟——同车八零后青年吴天洋,是他的助手,手机上全是尼采机构资料:为了借展的交涉,近期他俩密集做了有关尼采的功课。

照例因为时差,十九日,黎明即起,独自在魏玛街巷暴走——每临欧洲,初到的头一日清早最是神旺——途经一幢十八世纪风格的宫殿,远远立在斜坡顶端,我不知那就是歌德席勒档案馆,几小时后我们进入正门,登上前厅石梯,被馆员引向馆长办公室,阶梯分向两端的平台正中,立着玻璃柜,柜内有一枚十八世纪的墨水瓶,瓶子边,斜着席勒用过的羽毛笔。

魏玛歌德席勒档案馆二楼的席勒雕像

魏玛歌德席勒档案馆二楼的歌德雕像

我开始同时聆听几位日耳曼人的交谈(其中包括陈平的德语),轮番瞧着三位馆长的脸,我再次发现各国政府官员的面相似乎超越种姓,带有国际范围的相似性,倘若是文化官员,倘若是德国人,这种办公室神情显得更其郑重、沉吟,而且,无可商量……早年踏进官府的感觉,瞬间到位,我仿佛又回到知青年代动辄求人的心理,并断然相信:他们不会答应。我努力抑制申辩的冲动——真讨厌,为什么无助的知青记忆仍然跟着我——所幸我不会德语,一切谈判交付陈平,可是他时或笑着,像老同事那样与他们朗声交谈。

五分钟后,我就听出他们其实是在恳切地确认早已被陈平事先确认的事,就是,把东西借给我们,而且好像松了一口气,因为我已飞来魏玛,坐在他们面前。当他们听说尼采进入中国早于马克思,一时彼此看看,带着西洋人遇到自己不知道的事物时那种诚实的谦逊,停下话头,归复沉吟……在不能听懂的话语中,插话是困难的,趁这短暂的沉默,我用英语问:过去一百年,有没有亚洲国家前来商借尼采的文物?

又是短暂沉默,档案馆馆长那样地看着我,像在回想,又像是抱歉,拖长声音说:No。

略微迟到的古典基金会主席英俊得有如贵族,至少,像个扮演贵族的中年名演员,人中与下颚精致得无以复加——或者,活像前希特勒时代的外交大臣——“请教:东方的虚无主义如何看待尼采的哲学?”陈平替他翻译道。我不记得怎样回应他,但他立即满脸聪明地,正如一个演员或外交大臣那般,微妙而得体地拧动着脖子和眉毛,做出煞有介事的首肯模样,随即起身和每个人握别,高大、挺拔,目光炯炯,说是还要赶去参加什么午宴。

(未完待续)

他们心中的尼采

木心(-)

舞蹈,照尼采的原理,我来定义:哲学家一怒,成为舞蹈家。这话,尼采可以鼓掌,别的人想想,也可以鼓掌。……贝多芬第九、勃拉姆斯第一交响乐,都属于哲学家一怒而成了舞蹈家,在他们的作品中,思想飞了起来。

尼采疯狂,就是一个没有喝过酒的酒神。

说尼采是哲学家,太简单了。我以为他是:一个艺术家在竭力思想。我常想:尼采,跑出哲学来吧!

现代艺术中,好多好多是含有尼采的酒神精神的,但严重异化了酒神精神。……你懂的话,边看,边知道哪些是酒神精神,哪些是酒瓶精神、酒鬼精神。

我以为他的价值,在于他作为思想家:他的警句、散文、杂感。要这样去读他。

说穿了,尼采的超人也还是进化论。

我与尼采的关系,像庄周与蝴蝶的关系。他是我精神上的情人。现在这情人老了。正好五十年。

尼采在《华格纳事件》中说——他真好,有时会直接讲出来,面对面讲——“在自己的身上克服他的时代,成为无时代的人。这是对哲学家的最低要求,也是最高要求。”听他这么一说,我对尼采旧情复燃,又发作了。他看得到,说得出来,痛痛快快。

哲学家中,只有尼采一个觉察到哲学的不济,坦率地说了出来,其他哲学家不肯承认思想历程的狼狈感。

尼采只反上帝,对耶稣是有着绝妙的同情,悌抚如兄弟,而且尼采对其它宗教是纵容的——他不是反宗教,仅认定了跟上帝作对,这一心态偏激得奇怪,是某种幽秘的病征。是病理不是哲理。说十九世纪死了神,不能算是由尼采宣布的。

尼采的“一切重新估价”呢,他来不及重新估价。从他死后到目前的一切,也需要重新估价。

尼采的思想是接得下去的思想

尼采预言超人会降生——这是一场梦。还属于进化论。我以为超人不会诞生的。个别艺术家作为超人,早就诞生了——早就死亡了。他们不会造福人类,和人类不相干的。

我吃过尼采家的地粮,一辈子讲不完尼采的高贵,我吃过耶稣手里的天粮,也一辈子赞叹耶稣的智慧圣灵。

尼采感动我的是他的头脑和脾气。

所谓超人,就是超过自己。近代谁最理解耶稣?瓦格纳。尼采在他的时代听不进,不能公正评价瓦格纳。

尼采在最后十年中,亦未有一句粗话脏话——使所有的无神论者同声感谢上帝。一个人,清纯到潜意识内也没渣滓,耶稣并非独生子。高明的父,总是暗暗钟悦逆子的;高明的兄,总是偏袒桀骜不驯的乃弟。莎士比亚至今没有妹妹,耶稣已经有过弟弟,最爱耶稣的正是他。……李、庄二子,某几位魏晋高士,堪称「尼采哲学存在于尼采之前」的东方史证,所以,没有意思得颇有意思,就中国言,尼采哲学死于尼采诞生之前。

上帝是无神论者,上帝必是无神论者,上帝信仰谁,上帝是没有信仰的。没有皈依,没有主宰,这才是透彻的无神论。那些崇拜上帝的人,竟都不知是在崇拜无神论。尼采为此而写了一本言不能过其实的书,今补缀之。

常言道,尼采哲学存在于尼采之前,老子庄子,便是尼采之前的尼采。

尼采的《朝霞》、《艺术的启示》,特别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一流的艺术品。

哲学家中最任性是尼采。

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也有堂吉诃德的一面,我偏爱他哈姆雷特的一面,常笑他堂吉诃德的一面。现在读尼采看来太难了——很多人是在读他堂吉诃德的一面。

作为一个现代人,如果忽视尼采,不会有什么价值。

他真正的伟大,是“一切重新估价”。他观察、思辨的博大精深,无人可比。可人不知他的真相。他总是从最原始的角度来看来想世界。二十世纪不配受尼采影响。总有这么一个两个艺术家,飞得很高,毕生实践“艺术高于一切”。

——木心

王国维(—)

当是之时,忽有攘臂而起,大声疾呼,欲破坏现代之文明而倡一最崭新,最活泼,最合自然之新文化,以振荡世人,以摇撼学界者:繄何人斯?则弗礼特力·尼采也。

尼氏常借崭新之熟语,与流丽之文章,发表其奇拔无匹之哲学思想。故世人或目之为哲学家,或指之为文学家。……其系统不明确,其组织亦不整饬,然言乎着想之高,实不愧为思索家;言乎文笔之美,亦不失为艺术家。

——王国维

郭沫若(一)

战前,德国青年在山林中散步时,怀中大半带了一本尼采的Zarathustra,现在德国的青年却带老子的《道德经》了。

德国的青年如于老子的镜子之中照出尼采的面孔,犹如我们在尼采的镜子之中照出老子的面孔一样,那是我们可以互相欣幸的。但如《亚洲的灵魂》的作者于二人之中竟有何等根本差异之发见,则我恐德国仍有一部分人如在战前误解了尼采一样,把我们中国的老子也误解了。老子的《道德经》,在善读者读之,是神经麻痹者的兴奋剂,绝不是妄想贪眠者的催睡药。

——郭沫若

李大钊(-)

其说颇能起衰振敝,而于吾最拘形式,重因袭,囚锢于奴隶道德之国,尤足以鼓舞青年之精神,奋发国民之勇气。此则记者介绍其人之微意,幸勿泛漠置之也。

——李大钊

胡适(-)

尼采大声疾呼,反对古代遗下来的道德与宗教。传统的道德是奴隶的道德,基督教是奴隶的宗教。传统的道德要人爱人,保障弱者劣者,束缚强者优者,岂不是奴隶的道德吗?基督教及一切宗教也是如此。基督教提倡谦卑,提倡无抵抗,提倡悲观的人生观,更是尼采所痛恨的。

他一身多病,他也是「弱者」之一!他的超人哲学虽然带着一点「过屠门而大嚼」的酸味,但他对于传统的道德宗教,下了很无忌惮的批评,「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确有很大的破坏功劳。

——胡适

茅盾(—)

尼采到底是个大诗人呢,还是位大哲学家,这是久已聚讼纷纭。我们现在是将尼采放在哲学家队里的了。但是尼采当初,倘然拿剧体或是对话体来发表他的意见,恐怕称赞的人还要多。

我们读尼采的著作,应该处处留心,时常用批评的眼光去看他;切不可被他犀利骇人的文字所动;因为他是文豪,文字是极动人的。

我们讲到尼采学说的,应该晓得尼采最大的——也就是最好的见识,是要:把哲学上一切学说,社会上一切信条,一切人生观道德观,从新称量过,从新把他们的价值估定。

——茅盾

徐梵澄(-)

第一个介绍尼采的名字到中国的,似乎是王国维先生。其后有鲁迅先生,译过一部分苏鲁支,登在新潮上。其后有郭开贞先生,译过一本察拉图斯屈纳,即苏鲁支四部之一。此外则很寂寥。

——徐梵澄

鲁迅(-)

德人尼佉(Fr.Nitzsch)氏,则假察罗图斯德罗(Zarathustra)之言曰,吾行太远,孑然失其侣,返而观夫今之世,文明之邦国矣,斑斓之社会矣。特其为社会也,无确固之崇信;众庶之于知识也,无作始之性质。邦国如是,奚能淹留?吾见放于父母之邦矣!聊可望者,独苗裔耳。此其深思遐瞩,见近世文明之伪与偏,又无望于今之人,不得已而念来叶者也。至尼佉氏,则刺取达尔文进化之说,掊击景教,别说超人。

尼采式的超人,虽然太觉渺茫,但就世界现有人种的事实看来,却可以确信将来总有尤为高尚尤近圆满的人类出现。

我又愿中国青年都只是向上走,不必理会这冷笑和暗箭。尼采说:“真的,人是一个浊流。应该是海了,能容这浊流使他干净。”

尼采教人们准备着“超人”的出现,倘不出现,那准备便是空虚。但尼采却自有其下场之法的:发狂和死。否则,就不免安于空虚,或者反抗这空虚,即使在孤独中毫无“末人”的希求温暖之心,也不过蔑视一切权威,收缩而为虚无主义者(Nichlist)。

——鲁迅

周作人(-)

从文艺上来说,最好的事是平民的贵族化,——凡人的超人化,因为凡人如不想化为超人,便要化为末人了。

——周作人

蔡元培(-)

在昔生物学者有物竞争存、优胜劣败之说,德国大文学家尼采(Nitzsch)遂应用其说于人群,以为汰弱存强为人类进化之公理,而以强者之怜悯弱者为奴隶道德。

——蔡元培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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