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让在纽约遇见金高以及陈丹青夫妇丨读书

一个家族的百年漂泊,近代美术圈的动荡流徙,身居海外的思想冲撞……这部四卷本的《杨先让文集》丝缕尽现。他是徐悲鸿、李苦禅的学生,黄永玉的朋友,陈丹青、徐冰的老师。他喜欢李苦禅的一句话“作画要像玩那样”。

本文摘自《杨先让文集·我为主》,杨先让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年11月

原作于年11月

纽约给我的骄傲

我与金高、济达夫妇还有丹青、素宁夫妇,是年前后来美国的。不久我回国忙于教学,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这次因为退休了再来美国,每次与他们相聚,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所谈的又离不开国内外美术领域里的人和事。

每当我与妻到纽约,必分头住他们两家,这不只是因为我们都是出自中央美术学院,更因为是一种人品上的选择。人际间的疏密是不相等的,其间存在着一些无名的缘分关系,或者说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因素。

既然走出国门,带着母体给予的滋养,总是要在自己的专业范围中去吸收些什么,其目的就是比试比试。中国人近百年来让外国人是看扁了的,因而骨子里总有一股不服气劲,说得好听点是一种志气,传统文化里常告诉我们要以自己的作为敢于面对江东父老,要对得起我们的祖先。请问哪一位中国人背上没有这个压力。每想到此,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去流泪,好悲怆。

我们的徐悲鸿老院长自己在海外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他的教育名言是:“人不应有傲气,但要有傲骨”“成为国际比赛之争光者”。因而这就成了中央美术学院师生心中的一种民族精神尺码。

金高与陈丹青两对夫妇在纽约十几年里,时间不算长,但对艺术家的艺术生命历程来说也不算短,可以说是拼搏的年月。不同于那种出一趟国即被包装推销为什么“大师”“国宝”“牡丹王后”“月季王”之类的过于浅薄的名衔,他们是沉下来去真正做那知己知彼的硬功夫,不是那种单纯地展示一下自己即罢休的,而是在人家家门内的较量。如此情况者当然不止他们四人。

近三十年来纽约已形成世界美术的中心,有活动能力的画家近十万人,在这汪洋大海似的艺术天地里,不是玩一下即可作罢的,而是要以自己的作品去面对具有极高尺度的苛求。去到世界艺术家队伍中,与人家平等地摸爬滚打,审视你身上武艺的高低分量,你要吃透人家在艺术上的含量,方能知道自己的位置与身价。这种学习不同于在学校里去获得个学位,而是真枪实弹地现实面对,它更深入。中国真正需要的是这样的艺术家和学者教授。

他们没有被今日西方五花八门的艺术所迷惑,拿出了中国人有史以来在文化上总是坦然走自己的路子的本事。

因此我对他们就倍加尊重,对他们所取得的成就更加兴奋,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写他们的原因所在了。

金高与王济达

我和金高是年夏一同考入国立北平艺专绘画系的,后来学校改名为中央美术学院。我们当时是那么单纯的一群青年男女,四年里我们得天独厚地在徐悲鸿和江丰为首的一批全国著名的艺术家指导下毕业了,从此各奔东西,每个人背着不同的艰苦命运踏上了征途。金高被分配到内蒙古,她以后的日子并不像内蒙古情歌那么富于诗意,说起来几十年的岁月都是一言难尽的苦情。

我同金高相识,从未考虑过她是满族皇室爱新觉罗氏出身。她颇具男性风度的气质里,缺少女性那种娇气。人长得个头高,大家都将她那金淑坤的本名弃之脑后,“金高”叫顺了口,她也就接了过去,至今用金高了。

70年代末,我们被她在全国美展中拿出来的油画作品惊呆了,以后陆续不断推出一系列表现北方少数民族女性,包括她本族满族女性的作品,使大家刮目相看,我们为班上出了这样一位有才气的女将而自豪。

她真不愧是一位女性,把女性的美揣摩得那么含蓄。我不止一次想过,金高在内蒙古的苦日子,没有使她沉沦,没有将她心中对美的追求给泯灭了,那真是人生的修炼。

我也不止一次想过金高在年至4年有机会投身临摹五十多组规模宏大的和林格尔汉墓壁画,对她以后的艺术滋养方面起了全面催化作用。那是一种血肉交融的化合,是极其微妙的,像婴儿从母乳中吸收着供应全身心成长的养分。

80年代初,金高决定辞去内蒙古美协副主席职务来美国,半百年龄攻外语,还要以自己的艺术去闯天下谈何容易?当初济达之信心大不如金高,在这一点上金高那阳刚之气的性格起了作用。展望未来前程,她不悲观。

中国女画家佼佼者有几位,我认为金高属于名列前茅者,她的作品大气,格调高,不造作,不花哨。后来事实证明,金高不断以“来自中国的现实主义”为前提,先后在纽约林肯中心国家画廊、美国联邦纽约州政府、纽约曼哈顿区57街大中央画廊、旧金山蒙格玛瑞画廊、波士顿哈佛大学以及圣塔安娜博物馆等处多次展出。一本名为《艺术中的母与子》画册,金高的作品与西方历代表现母与子的作品的大师们并列映辉,可谓光彩,她取得这些成绩又谈何容易?

总之,金高在国外美术界的起步层次是高的,受到人家专业群和新闻界的瞩目实在难能可贵。这并不是说金高的艺术已达到高峰。用金高的话说:“我尚需要补课,为了再上一层楼,总比以前更进入绘画,更有兴趣,真正尝到艺术还原于自身的滋味,很可能我永远达不到心中的目标。但是这目标总算有了。”

王济达这位从中央美院附中到大学部再加上两年的研究生,长达十一年的学历,在中国美术最高学府里可谓少数。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科班出身的人,何况他正逢美术教育界相对稳定的时期,学到了雕塑专业方面的本领。他大学毕业创作的《套马》一鸣惊人,从此他与内蒙古草原结缘,一系列表现内蒙古牧民的雕塑作品相继出现。

王济达的内心和外形都被一种强劲的力度所笼罩,在艺术创作上,他绝不会选择江南人的形体去表现,他的着眼点也不在西北人的憨厚上,更不在山东人的强健上,而是内蒙古大草原上全身挥发着浓郁的原始力量的牧民们和奔马。他如醉如痴地迷恋着那一方土地。

“文革”结束,社会步向开放和建设,这对雕塑家来说正是放开膀子大干一场的时刻。公园里、博物馆和展览会上,广场上陆续矗立起王济达的雕塑作品。他的创作一件接着一件,石刻、木雕、铸铜,写实的装饰手法在变换,一切充满了生机,他又担任了内蒙古雕塑协会副主席之职。

恰恰在此时与金高一起去美国,这对他来说是个偶然。长住下去更是他所始料不及的,猛然间各种矛盾降临在他面前:去与留,利与弊、生活与事业、语言及习惯……年我由费城来纽约看老同学金高,王济达当时是一脑门子官司,愁眉不展,归心似箭。他首先考虑的是这里的石料与木材价格无法与国内相比,再说此地有谁知道王济达呢?在异国他乡一切要重新起跑。无疑王济达面临了一个人生的关口,去强迫他重新选择。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以后件件机遇却摆在他的面前。

且不说他被《雕塑评论》杂志主编莫根写文赞扬,也不必说他在著名的“大中央画廊”“林肯中心国家画廊”等地展出,以及他的《驯马》作品被华盛顿国务院选中作为奖品。我要说的是他在年巴瑞柯里雕塑公司工作期间,遇上美国庆祝自由女神雕像百周年纪念盛典上,要做自由女神像的缩小稿的投标中,他一举中标。使该公司获得了生产百万件大、中、小三种不同尺寸的自由女神缩小纪念品的销售专利。美国有关当局除去将这些模型作为永久纪念品和礼品外,并将两座15英寸高的自由女神像交给肯尼迪太空中心随“发现号”航天飞机作环球飞行。王济达获得广泛的赞誉。

另外王济达被有百年历史的全美雕塑家协会选为评审员,这是破天荒的一位中国雕塑家获得此荣誉。

王济达在美国的路,是从他失去的时间里找到了机会。而今他每天都在投入新的创作活动之中。

陈丹青与黄素宁

那是70年代末期,我们美院决定招收“文革”后第一届研究生。在投考者寄来的作品评审中,有一幅是由西藏寄来的表现藏族同胞渴望丰收的油画作品,引起了油画系教师们的注意。后来作者被录取了,是一位眉清目秀、全身尚未退稚童气的江南小青年,名曰陈丹青。其人聪明过人,被同学开玩笑说:历来才气过人的艺术家不长寿,你小子就等着吧!

两年后他的妻子黄素宁也由西藏考入了我负责的“年画、连环画系”研究生班,专攻民间年画。

陈丹青的毕业创作是回西藏体验生活,在拉萨完成了一组表现藏民生活情趣的人物油画,获得一致好评,并在美术界引发一阵波澜。陈丹青被留校任教,这是多少美术青年梦寐以求的理想,可是他却要申请出国。黄素宁又面临毕业后的分配工作问题。

本来我们系想留黄素宁在美院工作,未料她对我说:陈丹青去美国一时回不来,我肯定也会跟他同往,就分配我去南京我父母身边吧。那时她已生了一个小女孩。我一时无奈,只好如此了。

年,我到美国探亲,常与陈丹青看美术馆和画廊。同年陈丹青在纽约57街一著名画廊举办个人画展,这在当时国内赴美的画家中属首位。国内尚不理解画廊的作用,因而指责陈丹青与商人勾结的不正当行为。年月,我在费城曼果画廊举办画展,因有前例,不便对国内宣扬。陈丹青从纽约前来参加开幕式,住我哥哥家。第二天一同参观巴恩斯美术馆,第三天一同去华盛顿看国家美术馆。后来我们又一起在纽约东方画廊参加关良老画家的画展。在那次聚会中,我向他介绍了金高、王济达夫妇,从此他们成了互相信任的好友。

在我回国的前夕,我和陈丹青有一席交谈,记得他当时深感对西方绘画的精髓有深入认识的必要,要尽量利用国外的条件吃透些。我劝他耐心等待黄素宁出国相聚,多看多画,创出一片天地。中国不需要对外国蜻蜓点水式的浮面了解,而要求真正对西方艺术精通的行家,沉下去研究。

十几年过去了,他广交勤学,除了在一些著名的画廊和博物馆展出外,他时时刻刻将一颗心系在自己的国土上,为国而乐而忧,他不可能将自己的艺术置于象牙之塔而脱离人间烟火,成为一个对世界无动于衷者,他坚信自己的艺术是艺术家在现实生活中的喉舌,是自己的情感和人生观的代言形式。

近年来他采用大型的组合性绘画,借助北京天安门前一幕幕景象,与世界上一些表象联系,去引发人们的思索。艺术手法极其写实,深感画家的技法是带着作者的沉重思想在表达着,是严肃地向世人提出疑问。不可想象陈丹青这几年花了多少的心血和劳动,完成了这一批巨作。年香港为他出了精装画册,这说明陈丹青在美国走出的一步步深深的脚印,意义重大。

陈丹青在走向成熟,表现出一个中年艺术家的良心是火热的,没有冷却没有世故,中国缺少这样的艺术家。

黄素宁放弃了中央美术学院留校的机会,又放弃了南京画院优越的艺术创作条件,带着幼女奔丈夫来到纽约。面对着现实生活,又要养家育女,支持陈丹青全身心投入艺术创作,她思考再三,只好放弃自己的专业创作,到印染公司去设计花布纹样,这等于从中央美术学院转到工艺美术学院一般,是改行,对她来说又是一种牺牲。我也曾为从我们系里毕业的高才生黄素宁感到遗憾,可是不得已,只能如此了。

黄素宁有着一种女性特具的贤妻良母型的性格,她任劳任怨,专心投入花布纹样的设计中,去充分发挥她在母校学习的技能。再加上中国丰富的民间原始艺术的滋养,她每稿必中,已成为该公司设计人员中的中坚力量。近十年来,她在西方高度商业化运作的机制下,已成为该专业的专家。她目前正思考如何将自己所获得的经验移植于经济发展中的祖国,因为她深感国内在这方面的潜力是巨大的。

大家都在说陈丹青是有福的。他能在异国他乡安心地去进行艺术上的创造和追求,如果没有黄素宁为他维持一个温馨的家作后盾,并且在艺术共同语言上有个商讨的伴侣,那是不可设想的。

他们是美满的一对,在艺术上有着无限发展的一双。他们这一代人见过国家的苦难,也体会到西方社会的优劣,他们有比较,不悲观,不失望,有理想。他们时刻不忘大洋那边的一片国土和亿万人民,中国未来的担子理应靠他们去担当。也可以说他们是比我们更充实的一代,充满希望的一代,起步更高的一代。

无怪乎今年夏季他们夫妇俩带了十六岁的女儿回国去进行故土教育。结果孩子不想回美国了,表示今后打工也想回国去打工,一句话,她太爱自己祖辈生长的国土了。从这里我们可以在她身上看到她父母的影子。

每想到此,感到无比欣慰和骄傲。

《杨先让文集》,杨先让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1

《我是岛里人》以作者的成长以及家族的变迁为主线,写他的家族、亲朋、师长、故乡等一些人与事。在杨先让饱含热情的文字中,我们读出了浓浓的家国情怀,这是他们那一代人的底色,更是那一代人锲而不舍的生命追问。杨先让是新中国第一代的艺术家,他对家族的记录,就是对时代的记录,其中的人与物如同他的版画一般,以他情感浓厚的笔触展示给时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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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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