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木心与日本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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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句未必俏皮的俏皮话:一不小心我也老了。在座的我肯定不是最老的,但肯定不是最年轻的,60多岁了。其中有效人生的40年间,对我影响最大的文人或者说我最佩服的文人、知识人至少有两位:陈寅恪、木心。

20年前在广州偶然读得《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让我有幸遇到陈寅恪。遇到陈寅恪,我知道了什么叫学者、什么叫读书人和知识分子。

20年后在青岛,阅读当中有幸遇到木心。遇到木心,知道了什么叫智者、什么叫师尊和贵族。

如果说陈寅恪是冬日远空寒光熠熠孤独的银星,让我感觉到的更是精神格局上的距离,那么木心则是我在同一方田地低头耕作之间撞到的高人,感觉到的更是学养和见识上的断崖,唯有再次自叹弗如而已。在这个意义上,我是木心的粉丝。

诸位想必知道,我因翻译村上而浪得一点儿浮世虚名。但说实话,我并非村上的粉丝。客观上也是因为“粉丝”会影响我作为译者尤其研究者的公允立场。

而关于木心,我绝对是木心的粉丝。作为粉丝应邀参加这次盛会,非常荣幸。荣幸之余,格外惶恐。好在作为粉丝并没有水平要求,即使发言贻笑大方,大家也可能会网开一面。那么下面就让我趁机贻笑大方10至15分钟。

也是因为自己或多或少接触日本文艺,尤其注意看了木心的相关说法。

木心自认为是日本文艺的知音。他在《文学回忆录》关于中世纪日本文学的第三十讲中讲道:

“我是日本文艺的知音。知音,但不知心——他们没有多大的心。日本对中国文化是一种误解。但这一误解,误解出自己的风格,误解得好。”这里说的心,想必指的是思想。木心在同一讲中说日本有情趣,但“没有思想。有,也深不下去。日本本国一个思想家也没有,都是从中国拿去和欧洲来的思想。”那么“误解”指的是什么呢?为此他举了几首诗,其中有这样一首:“从明日起去摘嫩叶,预定的野地,昨天落了雪,今天也落雪”。然后,评论说:“很浅,浅得有味道,日本气很强。好像和中国的像,但混淆不起来/抱着原谅的心情去看这些诗,很轻,很薄,半透明,纸的木的竹的。日本味。非唐非宋,也非近代中国的白话诗。平静,恬淡。/不见哪儿有力度、深度,或有智慧出现。你要写却写不来。/怪味道。甜不甜,咸不咸,日本腔。”最后举了这样一首:“春到,雪融化。雪融化,草就长出来了。”评语仅四个字:“傻不可及”!但不管怎样,“日本独特的美”或日本文艺的独特性在木心那里是得到了认可的:“浅”、“轻”、“薄”、“平静”、“恬淡”以至“怪”、“傻”……由此构成了别人学不来的“日本气”、“日本味”、“日本腔”。这也大概就是所谓误解出自己的风格。但究竟是误解中国文化中的什么而误解出来的,木心却语焉不详。这也不宜苛求木心,毕竟他不是日本文学专家,讲稿也并非专题学术论文。应该说,较之系统性理性思辨,木心口中的更是出于诗性感悟的一得之见。于是我只好查阅日本文论家、美学家们花大力气归纳出来的三种日本美:“物哀”之美、“幽玄”之美、“侘寂”之美。据北师大教授王向远考证,这三种美学概念都与中国古典有关。限于时间,这里仅以“幽玄”为例。“幽玄”在中国古典文献中是作为宗教哲学词汇使用的。而被日本拿去之后,则用来表达日本中世上层社会的审美趣味:成了“超越形式、深入内部生命的神圣之美”。

诸如含蓄、余情、朦胧、幽深、空灵、神秘、超现实等等,都属于“兴入幽玄”之列。后来逐渐渗透到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层面。

例如作为日本女性传统化妆法,每每用白粉把整张脸涂得一片“惨白”,以求幽暗中的欣赏效果;日式传统建筑采光不喜欢明朗的阳光。窗户糊纸并躲在檐廊里仍嫌不够,还要用苇帘遮遮挡挡,以便在若明若暗中弄出“幽玄”之美;甚至饮食也怕光。如喝“大酱汤”(味噌汁)时偏用黑乎乎的漆碗。汤汁黑乎乎的,上面漂浮的裙带菜也黑乎乎的,加上房间黑乎乎的,致使喝的人搞不清碗里一晃一闪有什么宝贝。

大作家谷崎润一郎为此专门写了一部名为《阴翳礼赞》的书,赞美道:“这一瞬间的心情,比起用汤匙在浅陋的白盘里舀出汤来喝的西洋方式,真有天壤之别……颇有禅宗家情趣”。这大约可以理解为木心先生的误解之说——“误解出自己的风格,误解得好!”当然木心那个年纪的人(木心生于年)对日本的感情尤其复杂,说“好”之余,总忘不了嘴角一撇曳出一丝不屑:“怪”、“傻”!言外之意,不就喝个汤嘛,何必故弄玄虚!如此看来,不妨认为,“日本美”以至整个日本文化,追根溯源,总要追溯到中国来——再次借用木心的说法,“按说他们的文化历史,不过是唐家废墟”——但日本“误解”得好,至少将“唐家”的若干概念及其内涵推进到了无以复加的极致境地。从而产生自己独特的风格,产生“日本美”。大而言之,有《源氏物语》,有浮世绘,有谷崎润一郎,有东山魁夷和川端康成。小而言之,有十七个字(音)的俳句。对了,你看“俳圣”松尾芭蕉写的三首俳句:“可惜哟,买来的面饼,扔在那里干巴了/黄莺啊,飞到屋檐下,往面饼上拉屎哦/鱼铺里,一排死鲷鱼,呲着一口口白牙”。如何,以屎入诗,以丑为美,够独特的吧?换个说法,以美为美,不算本事,以丑为美,才算本事。丑就是美。好在没再给木心看见。如果看见了,笃定又是四字评语:“傻不可及”!▲松尾芭蕉,日本德川时代的俳句大师,有日本“俳圣”之誉其他几位老师都已进入个论、专论,而我还在概论、泛论的边缘徘徊。作为概论,我想木心在当下的意义是不是可以说有这么三个标高。第一个是文体上的标高。用上海作家陈村的话说,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用木心自己的话说,焊接古文和白话文的疤非常好看。第二是审美上的标高。木心超越了学理、概念、逻辑和体系,轻松地直达诗意和审美。第三个是品格或人格上的标高。贵族气质,阳春白雪,拒斥庸俗,言行优雅。不用说,优雅是文化上贵族气质的自然外现。木心出生于年。除了一九二七至一九三七所谓民国黄金十年,木心生涯绝不顺利。两度入狱。尤其“文革”入狱和被迫劳动改造那么多年,其间所受磨难难以想像。然而木心在作品中几乎从不涉及“文革”经历。对于给他带来磨难的当事者和环境,对于浊物和丑类,木心采取的态度不是怀恨和复仇,而大约是出于近乎怜悯的傲慢。他不屑于提及,连提及都是高看他们!依李劼的说法,这可能是他与鲁迅的最大区别所在,又可能是其隐藏在冷漠外表下的善良心地所使然。我忽然觉得,木心最好看的生命姿态,是他在狱中弹琴,弹琴键画在纸上的钢琴(后来在劳改中伤了一支手指,再也弹不成钢琴了)。那一姿态明显遥接魏晋嵇康的刑场抚琴——一抹夕阳残照下,临刑前的嵇康泰然自若地抚琴长啸。由此也就不难明白木心何以那么心仪嵇康。尤其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故国大地,那是何等感人的生命姿态啊!不妨说,构成贵族气质的几种要素尽皆集中于此:危难中的操守,宠辱不惊的纯真,对权势与对手的不屑一顾,对艺术和美的一往情深——对“人的诗意存在”或审美主体性淋漓尽致的炫示和赞美在此定格!这是真正的贵族,一种由古希腊知识分子精神和中国魏晋士人风骨奇妙结合生成的精神贵族、文化贵族,这才是贵族特有的优雅,大雅,大美!同叽叽歪歪凄凄惶惶蝇营狗苟鬼鬼祟祟我这样的“平民”恰成鲜明的对比。最后我要向陈丹青致以谢意和敬意。恕我失礼,我觉得陈丹青迄今最主要的贡献,未必在于他的绘画和《退步集》等个人创作,而在于他对木心的推崇和宣传。是他精心速记了木心长达四年的世界文学史讲座内容,我们因之读得《文学回忆录》;是他为木心作品在大陆的出版和宣传奔走呼号,我们因之得以邂逅这般美好的中文和缤纷的洞见;是他和乌镇旅游公司老总陈向宏热情促成和迎接木心归来安度余生,我们因之得以参观和感受名为晚晴小筑的木心故居和木心美术馆……想起来了,二OO八年夏季我应邀参加香港书展,同台湾繁体字版村上作品译者赖明珠女士就村上文学对谈。谈完第二天很晚的时候,赖女士急切切告诉我要去听陈丹青的讲座。“讲什么不重要,我去看陈丹青的眼睛,你看他那眼睛!”看赖女士的眼神,仿佛陈丹青的眼睛就在她眼前。不用说,能打动彼岸一位品位不凡的女士的眼睛,当然不会是凡庸的眼睛。实际上陈丹青也有一对非凡的眼睛——是这对眼睛看出了大体默默无闻时期的木心的价值!感谢陈丹青,感谢陈丹青的眼睛。套个近乎,陈丹青和我同属“文革”知青一代,毫无疑问,他是一位优雅的知青,知青中优雅的贵族。林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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