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提供的城市形象中,北京和上海无疑是被书写过最多次的,也极具审美价值的“城市”。现代作家们以大量精彩的笔墨写上海:周瘦鹃、张资平、施蛰存、苏青,张爱玲……每一个把写作眼光投注在上海的作家,都带来了属于自己的繁复、斑驳陆离、难以拼合的鲜明特色。49年,随着新政权的建立,海派的各大掌门或渡海而去,或蛰伏大陆,海派一脉从此被定义成旧时代靡靡之音。至年间,文学中的上海想象,已被“新中国形象与国家工业化”彻底覆盖笼罩。
然而从现代到当代,文学对于上海,始终在发现中。新时期文学里的王安忆,以自己的上海书写一骑绝尘,而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更有金宇澄的《繁花》带来极致的上海质地。
年,生于上海的艺术家、文学评论家吴亮,以上海“老男孩”的姿态,带来一本有别于前人的长篇小说《朝霞》。在这部小说里,白头吴亮化身成游荡在都市缝隙中的少年,精准把握住了上海那个年代的色调、人们日常生活的步子,以及成长期少年那永远的焦灼和怅惘。他似乎是要通过这一群游散的少年,来绽现那个零乱的年代,并努力让要读者去感知更加隐秘的时代洪流。
9月4日,吴亮、陈丹青、格非和杨庆祥做客凤凰网读书会,对谈最新长篇小说《朝霞》。三位畅谈了我们对历史不同的打开方式以及历史之于我们的影响。陈丹青表示,吴亮用上海书生特有的强硬,写出了一个被“淹没”被“消失”的年代上海。而在小说家格非看来,中国当下的小说越写越好看,越写越精致,越写越甜蜜,但缺乏一种来自社会外部的冷静力,可以穿梭于作家和读者之间。这样一种野蛮的稀缺的力道,格非在吴亮的小说中感受到了。杨庆祥认为,吴亮在自己的创作生涯里,用长篇小说《朝霞》,是他一次漂亮的文学“出轨”。这种“出轨”既是小说本身的形式,也是源自小说故事的某种意义。
以下是对谈实录:
陈丹青:吴亮用上海书生的强硬,写出了被淹没的70年代上海
陈丹青:90年代末我有时候会回国玩。有一次我自己去上海郊区的一个小区找吴亮——对于自己喜欢的作者,我会自己找过去。我发现他和另外一个年轻人在吃饭,桌上有三条黄鱼还没吃完。我看了他就很喜欢。第一,他是男中音,所有男中音的人对我都有杀伤力。此外,见到他我会想起我们这一代人,当时我四十多岁,快要往五十岁走了,在另一张脸上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朋友。他的美术评论我几乎每篇都看,但我不太清楚他的文学评论。
再不久我回国定居,也会去看他。他在上海弄一个画廊。第一代文学评论家或者文学家里,能跟美术界尤其跟当代美术扯上关系的,我还不太容易找到第二个——至少在上海,甚至在北京都不太容易找到。画家跟当代艺术家,跟年轻人有这样一种关系:南京、浙江、上海、北京,那些新出道的70后画家——当时70后等于今天的90后——很年轻,都想找到吴亮让他讲两句,哪怕被他骂一句。
但是我绝对没有想到,我们现在都是过了花甲年龄的人,这小子居然写长篇小说!把我吓坏了,木心的心病就是他一辈子没写出一篇长篇小说。顺便说一下:我从来没评价过木心,我只是回忆他,我不是做文学的。
后来我开始看一些吴亮的评论文章,他的作风其实蛮强硬的——今天的评论家作风已经有点变化。吴亮不会写应景的文字,他非常锐利。这种锐利、直爽在我的记忆中其实是上海书生特有的。大家对上海误解太久了,我前几天在别的活动上说,“上海小男人,很刁滑,很软弱。不是这样的。”上海是出流氓的地方,尤其民国时期的上海。这股风没有完全断掉,50年代、60年代、70年代我们这帮男孩子承续了这股风气,在吴亮身上就能看到。这是我喜欢他的原因,可能我身上也有一点,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不太买账,你让我说顺风话我不太愿意。说假话我会,但让我在一个具体的作品面前,我不会跟着你的话语走。
吴亮写东西很凶,尤其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时候。他跟我说,八十年代末的风波后,他忽然想在文学上停下来了,转到当代艺术。
现在再回到他这本小说,我想象当中一定会有一个不同于其他小说家的写法,至少在上海。王安忆写上海,金宇澄写上海。我看过金宇澄的《繁花》,他们两个写法非常不一样,这里面我还能辨认出很强硬的评论家的男中音,同时认出那个男孩。我在他的作品里能分享出一种我们记忆中共同的上海。这个上海其实被淹没了,或者从来没有被认真说出来过:就是70年代的上海,“文革”的上海,“文革”之前的上海。
大家说起上海,尤其外地的年轻作者,立刻会回到30年代,好像上海只有这一点,包括沦陷时期。是不错的,因为那时候人太多了,左翼作家、前卫作家、先锋作家,包括张爱玲、苏青那帮人。可怜的是50年代以后上海的叙述被中断了,年以后再没出现重要的作品,上海最重要的作家也没出重要的作品。80年代重新出现了上海作家,大家最了解的是王安忆,此外像孙甘露,还有其他一些名字。随着我们这些人慢慢进入中年、老年,很自然的,我们也有资格开始说我们年轻时的上海,那个没有被说出来的上海。
格非:喜欢村上春树的读者看吴亮的小说要失望了
格非:当我把《朝霞》最后结尾看完以后,半夜特地到厨房连抽了两根烟——我已经戒烟很久了。为什么会抽烟?那时就觉得要纪念一下,因为这个书看完有非常多的感慨,抽两根烟让心情平复一下。
今天来之前吴亮说老朋友见面不应该说客气话,但我还是要向吴亮表达我的敬意。因为我是专业写小说的。他这样一个艺术家,一个批评家,半路上突然杀出来写小说,我当时心里也在想,他会弄出一个什么样的东西来?结果确实让我非常非常的震惊。我知道吴亮对中国当代文学不太看得起,我个人也看不太起。当代文学有优点,但也有一个根本的缺点:视野不是太宽阔,缺乏力量感。现在的小说越写越好看,越写越精致,越写越甜蜜。曾经我们需要从外部来打量内部的世界,这是文学最重要的一个习惯,现在被永久性改变了。作家现在处在社会生活的内部,他在内部跟大众保持某种调情关系,以此来互相沟通。现在缺乏一种外部冷静的力量来穿透作家和读者之间存在的东西。我从吴亮的作品里找到一种很长时间没有看到的素质,这种素质我觉得是一种巨大的力量,一种特别重要的野蛮的力量,他的写作是一种野蛮的写作。
大家都知道瓦尔特-本雅明把写作看成一种重要的编织,要有经线纬线,插入各种图案织出一块毯子。那么我们可以说吴亮做的这个织品密度非常大,他用不同的线,织得非常密。你可能没料想到他会用这种颜色,但是他用了,他不太管传统的说法,那种要编织一个长城或者是一只公鸡的想法。
刚才陈丹青把吴亮的作品跟金宇澄、王安忆比较,我觉得不能这么比较。虽然都是写上海的,但吴亮这本是一个全新的文本。我看了程德培给《朝霞》写的评论,程德培把它跟《追忆似水年华》比较,我觉得也不同。写小说需要有大量的情节,人物的行为,大量的事件、冲突,需要具备戏剧性,普鲁斯特对所有这些东西都没兴趣。普鲁斯特是把动物变成植物的人,他的兴趣在于,把所有的行为、动作变化成一个植物,非常安静。但是《朝霞》保留了强烈的骚动不安,也就是它里面充斥着大量的事件、故事、偷情,激情澎湃的场面、片断。
我觉得《朝霞》跟普鲁斯特不一样,但是他们织法有一样的地方——他们都喜欢议论。当年普鲁斯特的作品是散文对小说的入侵,是议论对散文的入侵,是一种全新的写作,用安德烈-纪德的说法是所有的美无不具备。吴亮的《朝霞》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有这种特点,就是你在阅读的时候不能把它当成一个传统小说。
写到“这个偷情了,这两个怎么着——”吴亮突然就停止了。吴亮处理这个小说的内和外关系,特别符合他对美或者对写作必要性的一种准确的判断。我不认为他对作品的编织有一个蓝图,或者做了如何样艰辛地构建。但是那种直觉,自始至终恰到好处。他拒绝把这个小说作为一般的读物来消费。比如里面写到大量的情爱故事,当你觉得要消费它的时候,他突然就停了,来一段黑格尔,来一段读马克思的笔记,让你煞风景。小说里有大量的线索完全可以构成环环相扣的戏剧性事件,但吴亮没有这样做。
所以,这个作品有非常多的地方让我觉得震惊,多少年来我一直期待中国能出现这样的作品。但我觉得悲哀的是,这样的作品我本期待应出现在年轻作家之手,今天却出自一个60多岁的老顽童,出自一个从美术或者文学批评转行到文学里来的人。吴亮的作品带给我们一个最重要的东西,是他其他作品里完全没有的,什么东西?他让你想起了日常生活本身。你在看《朝霞》的时候,你更容易接近生活本身,它是对生活本身的描摹。这很了不起。
可能要追求村上春树的那种暧昧的读者肯定会失望。吴亮没有给你给更多的情调,但是他在描摹现实生活本身的无序时体现出的那种刺激感,那种最终的无聊,甚至无意义,那个虚无……所有所有的这些东西。在这部作品里只有一个东西是清晰的,就是“朝霞”,太阳上升起来的时候,整个上海的建筑、街道、里弄,孩子全是碎片一样,像一个万花筒不断在变化,可是太阳升起来也会落下去,这种写法本身就非常非常了不起。
另外,如果说《朝霞》是一部思想史的著作我觉得也不过分。今天的年轻人,今天日常生活里的公众,所有这些邻居们,你看看他们在干什么?他们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前不久我在一个讲演里说到,今天中国最可悲的事情是我们的日常生活被破坏被毁损了。我们都在准备过日子,但是我们不在过日子,都在提心吊胆的为未来做准备,挣点钱把孩子送到国外。我们本身不再过日子,没有日常生活的质地。
再看吴亮小说里写到的人物他们关心什么?在那样一个年代,你可以看到思想的光芒,有对于阅读,对于思想的好的白癜风医院在哪里好的白癜风医院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