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鲁迅与美术

艺术之美,人人皆可获得

文:陈丹青来源:《笑谈大先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这次论坛的题目叫作“鲁迅和艺术”,我想了想,可能以谈论鲁迅与美术的关系,稍微贴切一点。艺术各有门类,鲁迅并不都有兴趣的。他爱看好莱坞电影,但对戏剧,尤其中国戏,不肯说好话;中国与西洋的音乐,则鲁迅从未公开提起,倘若我没记错,除了有一回徐志摩说及西洋音乐,称中国人的耳朵怎样的不辨乐音,鲁迅于是写了小诗讽刺他。此外,我不知道哪份资料记述他对音乐的兴趣,但是,鲁迅酷爱美术。

清未民初、“五四”前后,重要的文人而能单来举说和美术的关系者,似乎很有限:康有为、梁启超、胡适、陈独秀、周作人,鲜有长期而深度介入美术活动的记录。蔡元培先生,那是新美术运动的奠基者和大赞助人,他说过一句“美育代宗教”,年创办北平第一所国立艺术学校,还曾以教育总长的权力,给徐悲鸿等青年留学的名额,之后,吕斯百吴作人二位的留欧,经徐悲鸿举荐,想来也是蔡先生批准的。

蔡先生另有一桩被湮没的公案:他30年代旅居德国时,居然买了17件立体派版画带回来,此后战乱,不知哪里去了。90年代经学者万青力教授搜索旧案,披露此事,相关文章发表在中央美院的杂志《美术研究》上。

再看郭沫若、茅盾、老舍、曹禺几位,固然是新诗、新小说、新话剧的开创者,本人就是艺术家,但论及和美术的关系,恕我无知,除了郭沫若与傅抱石交好,比较著名,其余几位,似也未见太多介入美术的形迹吧。

如此看,“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开山人物,鲁迅先生可能是其中顶喜欢绘画、顶热心美术的一位。说起鲁迅的种种传奇,研究者不会略过他和美术的缘分。可是相关的专论、专书,出版过好多了,我无能提供新的史料为之添加佐证或美谈,只因是画画的,向来神往鲁迅与美术的故事,或者可以清理一些自己的感想。

今天大约说几点:其一,是鲁迅的偏爱和品位,亦即作为赏鉴家与批评家的鲁迅,怎样把握他的癖好;其二,在鲁迅的时代所能看到的种种艺术中,鲁迅怎样选择;第三,鲁迅和民国时代的画家如何相处,这相处,在当时发生怎样的影响。

但以下议论,很难将这三点截然分开了谈。

大家知道,除了在江南水师学堂和日本仙台医学院那点可怜的学历,又听过一阵子章太炎的讲席,鲁迅没上过一天所谓大学,更别提艺术学院,他与绘画的缘分,纯然是自己欢喜。在他的时代,现代中国艺术学院尚在草创的、初级的阶段,而鲁迅和当时的主流艺术圈并不来往。可是在我能够读到的民国美术文献中,鲁迅是一位独具眼光的鉴赏家,也是富有洞察力和说服力的议论家,更是当年前卫美术的卓越推动者和襄助人——年,纽约古根海姆现代美术馆举办了欧美世界高端层面的第一次中国美术大展,其中年到年的专题展,选择了民国与共和国几代人具有代表性的国画、油画、版画和书籍装帧。民初那代人的新国画,既过时,也比不得古人;徐悲鸿林风眠的早期油画,虽令人尊敬,但实在过时了,且在纽约的语境中,显得简单、脆弱、幼稚。使我吃惊的是,左翼木刻,包括鲁迅设计的几件书籍装帧,不但依旧生猛、强烈、好看、耐看,而且毫不过时,比我记得的印象更醒目、更优秀——纵向比较,左翼木刻相对明清旧版画,是全新的,超前的,具有清晰的自我意识;横向比较,与上世纪初德国、英国、苏俄及东欧的表现主义绘画,也是即刻响应、同期跟进的。除了技术相对粗糙,论创作的动机与状态,十分强劲而活泼,与欧洲同期的同类作品,近乎同一效果。在那项展览中,20世纪的中国油画顶多是文献价值,唯左翼木刻和几份书籍装帧,刚健清新,品相端正,凝着民国时代的斑斑印迹,可以拿得出去,放在世界上,有神气,不丢脸,是一份可观的交代。

大家知道,左翼木刻最初的鼓吹者、最终的判断者,就是鲁迅。没有鲁迅,这份成就是不能想象的。鲁迅死后,年轻左翼木刻家在延安和国统区继续创作了不少泼辣的作品,但渐渐成为政治宣传,年之后,全部教条化,再之后,和鲁迅所有学生一样,或挨整,或凋谢,他们短暂的黄金岁月,就是和鲁迅一起玩耍的五六年——以鲁迅的劳碌命,这真是不可思议:从年发表新小说到年去世,鲁迅公开的文学生涯不到20年,他顶多匀出十分之一的精力和时间,收集画作,赏析艺术,结交艺术家,可是经他译介或亲自书写的美术文论,价值卓然,经他染指而扶助的绘画实践,迄今站得住。这样一位自称门外汉的美术爱好者的美术贡献,依我看,却比民国年代顶著名的美术海归派,更超前、更有品质、更富草根性,更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或曰:以鲁迅当年的大名位,只要对晚辈的小说、翻译、绘画略予   

在写给画家的许多私信中,他偶尔提醒这种不可把握的文化感,譬如油画,他说中国连美术馆也没有,不见真迹,学油画,只是在“摸黑弄堂”。他欣喜于新木刻的零星成绩,但对年轻艺术家的散漫、任意、粗疏,总要轻微地告诫,好比笑过之后,脸色就冷下来,藏着失望,又不忍触伤晚辈。他从未真的满意过左翼木刻,悬着高的标准,时时指点其间的幼稚与欠失。他谈及木刻的实验,有如对待自己的小说,只看作小把戏,总归假定是在过渡的阶段,但又从不轻言日后的进境,不说一句狂妄的昏话,这不是鲁迅谦虚,而是,他真懂艺术。

以鲁迅当年的声誉,各路人马谁不敬畏他,又想用他一用呢,可是只要涉及作品的质地,他就不肯苟且,百般挑剔。施蛰存回忆鲁迅请他刊印一位苏俄文艺家的铜版画肖像——好像是卢那察尔斯基——单是校样,鲁迅横竖不点头,以至反复重印四次,最后勉强默许,弄得年轻的施蛰存有点嫌烦。鲁迅自费印制的版画集,那是精美雅致,至今也没有哪个版本可以相比。而他为介绍与销售而写的广告文字,全是再平实不过的话,半点不肯吹牛。

七八十年过去了。西洋绘画、雕塑、音乐、舞蹈、戏剧、电影……在中国有了为数可观的专业学院和庞大机构,据说培养了好几代人才,出现无数长篇小说,无数油画,还有大量音乐、舞蹈、戏剧和电影。我们有很多很多理由说,西洋艺术的移植,远远超过民国初年的想象,不但在中国生根开花,而且大有成就——我无能质疑这份成绩单,评价这份成绩,过于犯忌。但我总会悬想鲁迅的标推,悬想他那些没有说出的话,悬想他对中国文艺异常冷静的不以为然,和他介于讥笑和仁厚之间的那种无所谓。我愿和鲁迅一样,保持沉默。

姿态放得很低,要求举得很高,做事的人他非常看得起,做成的事也总是不满意,这是鲁迅的一贯。他评论文学,尤其是评论绘画的文字,其实很有限,但我异常珍惜他随手撩拨、四两干斤的说法,非常江南,非常懂行,又刻薄,又厚道,又犀利,又很体贴。我不知道此后还有谁能像鲁迅那样书写文艺评论,而他谈起绘画,质朴清晰,如话家常——好比他一开始就找到自己的小说语言,鲁迅留下了迄今最漂亮的批评语言,清通,平实,高贵,富有见解,处处留有余地,不落半点批评腔。在我们一代,朱光潜、宗白华,是高不可及的美学权威,我曾拜读,不幸一个字也不记得了,可是关于朱光潜指说希腊雕刻与陶渊明的“静穆”,鲁迅在《“题未定”草》的某一段做了千把字的回应,我却读了不知多少遍,至今记得,因此而学会怎样审慎地判断,怎样看取艺术的各个面向。他给柔石《二月》写的小序,他赠予木刻展览的前言,他评述陶元庆的短文,他给小朋友的大量书信,充满散装的观点和智慧,是艺术家顶顶珍贵的良言。过去百年的文艺家,鲁迅是罕见的一个人,从来不相信系统,而通达历史,从来不轻用术语,却开口就咬住问题。他以一种伟大的业余感把握艺术,又像精通法术,却可爱地诚实地装糊涂的人。至少,我在鲁迅的言说中所能学到的,远远多于“五四”迄今所有著名文论家的教益。但凡有所疑惑,有所见,我从未希望听到美学家怎样想,更不试图从如今的史论家那里寻求解答。我总会想到鲁迅,并在他那些早已读过的散装的语言中,再次遇到启示。

所以,最后,我想说,鲁迅死后,直到今天,中国的绘画圈、美术家,再也没有,也不可能遇到一位像鲁迅那样热情的介入者、清醒的旁观者、精彩的议论者,并且居然是自己掏钱、四处吆喝的赞助者。就我所知,一个文人和一群画家的关系,和一段艺术史的关系,如鲁迅和木刻家那样的交谊,那样的美谈,此前的中国,没有过,此后的中国,也没有了。前面已经说及:19世纪的法国,波德莱尔和印象派诸家、左拉与塞尚、马拉美与德加,有过珍贵的友谊;19世纪的俄国,别林斯基、斯塔索夫,和艺术家也有过珍贵的关系,托尔斯泰与列宾,更是形同父兄;20世纪上半叶,毕加索和阿波利奈尔的关系,和萨特的关系,和阿拉贡的关系,杜尚和超现实主义文学同仁的关系,也都是美谈。二战以后,消费主义文化逐渐成功地使一切艺术家就范于市场,文艺人之间的隔行交谊固然未曾绝迹,但以我在纽约的耳闻目击,那里的艺术家最纯洁的记忆止于60年代中期。极简艺术家罗伯特?曼戈德年失望地离开纽约后,这样说道:“我不喜欢这儿弥漫的商业气息,情形变得分崩离析,艺术家都在彼此嫉妒。我只想忘掉艺术圈,对我而言,那是一个绝境。”而冷战时期的苏联和中国,还用说吗:无所不在的政治毒药,傲慢的文艺党官,构成无情而有效的权力网络,一步步瓦解并销毁了艺术家之间真挚美好的关系:初期,集体屈服、出卖、苟且,是文艺家的常态;一路扭曲到现在,则是集体性的犬儒主义,机会主义,彼此提防,彼此冷漠,彼此装,顶多,是彼此客客气气。

这时候,民国年间鲁迅和一群小家伙的关系,就成了新中国新艺术的唯一传奇。鲁迅太喜欢绘画了,他要是活转来,以他的热心肠,怎么跟大家来往呢?他那点学历,休想和在座诸位比——他拿得出一份像样的结业证书吗——我猜,他给贵研究院看门的资格都没有,凭什么结交我们这些共和国的学院教授、文艺学者,或是戴着博士头衔,身兼“副处级”、“副局级”甚至“副部级”的大艺术家?在今日的中国,鲁迅只能吞回他的呐喊,继续他的彷徨,和艺术没有关系。

今天是需要记得的日子:所有与会者的发言稿都被要求事先呈交当局审查,但我不肯从命。而鲁迅的话题早已很尴尬:他给利用了七十多年,利用够了,如今被撂在一边,却弄得是再来说他,不宜;不说,也不宜;继续纪念他,只怕言论不和谐;完全不提他,他又尺寸太大,堵在现代中国的历史上。这次论坛别的不敢提,单只聊聊“鲁迅和艺术”,倒也是个不坏的招——以上就是我要说的话,请负责审杳的小老爷们,仔细审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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