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
TIanDuWenXueWeiKan
刊名题字:杜鹏飞
题图摄影:柯蔚生
文稿作者:胡胜虎
(第41期总第期)
胡胜虎我的“藤野先生”(散文)
年秋季,我进入了深山中的休宁县南塘小学读书。当时当地的村民对上学读书看得不是很重。孩子想上就上,爱读就读,家长并不很过问。放学以后,学生有的打猪草,有的去放牛,还有的在家做饭。只有我的父亲是个例外。他虽然跟大多数人一样,扁担放在地上不知是个“一”字,但对小孩读书却是出奇的重视。自我上学以后,只要求我一心读好圣贤书,从不要我做家务,更不要说干农活了。家庭重视,加上我自己努力,小学一到六年级,我的学习成绩在班上第一的位置始终雷打不动。小升初考试,当年全校考入休宁中学的只有一个,毫无悬念那当然是我。骆驼和羊在一起,骆驼显得有点高大。假如都是骆驼在一起呢?进入休中以后,全县各校的精英都荟萃到了一起,很有点“龙争虎斗”的架势,加上对陌生的生活、学习环境还不适应,因此,初入学的两个多月里,我的学习成绩呈断崖式下滑,“头把交椅”自然早被别人捷足先登了。我的心情愈来愈差。尽管有老师不时安慰疏导,我还是没有很好地调整过来。
转眼间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虽然没有亮起“红灯”,但一直如影相伴的90分以上的好成绩却跑得一个不剩。我沮丧极了,也害怕极了——这样的分数如被一向看惯了高分的父亲知道,肯定要骂死我。
一个周六的下午,班主任把我从教室里单独叫了出来。我忐忑不安地跟着班主任走出教室,心想期中考试没考好,一顿批评少不了啦。一出教室,班主任热情地对我说:“休中亥山的风景不错,我带你去转转。”我一头雾水地跟着他沿着上山的石阶,疾步爬上亥山,一直走到了山的最后面,在一片古木参天的绿荫中,班主任找了一块大石头,拉着我并肩坐了下来。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预期中的“狂风暴雨”。一阵沉默之后,班主任好像有点内疚,又像鼓足了勇气似的对我说:“你来了两个多月了,我一直没有找你好好谈谈。今天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可以把肚子里的话全倒出来。”班主任的话,无疑拨动了我心中最柔软的那根神经,我先是愕然,继而有种难以抑制的想哭的感觉,眼泪早已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就像委屈的孩子见到了久别的妈妈一样。我一边抽泣,一边把中小学之间学习成绩的落差、心中的委屈担忧以及心情的痛苦挣扎,一口气说了出来。班主任始终全神贯注地倾听,甚至连坐着的姿势都没有改变,直到我终于停止了诉说,他才温和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着对我说:“听了你的诉说,让我想起了两个人。”“是谁?”班主任的话让我来了兴趣,不知不觉停止了抽泣,亟不可待地问。“戴衢享、戴震。知道这两个人吗?”见我摇了摇头,班主任兴致勃勃地讲起了戴衢享、戴震的故事。
戴衢享和戴震都是清时休宁隆阜人。戴衢享出生书香门第,从小热爱读书习字,15岁参加县试即初露锋芒,17岁中了秀才,21岁就考取进士,而且是“三元及第”,即从乡试开始,到会试,再到殿试,全部都考第一。从隋朝开科取士,直到清末终止科举考试,年间,全国“三元及第”的学子总共只有15人,戴衢享就是其中一人,而且是古徽州唯一的一个“三元及第”。但学习这么牛的人,后来也只是在朝廷中做了多年的官,学术上的成就并不高,早已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之中,现在徽州已很少有人知道他了。反观戴震,10岁方能说话,29岁才中秀才,40岁好不容易中举,进士累试不第,最终还是乾隆皇帝恩赐同进士出身。但他学识渊博,著作等身,是举世闻名的大思想家、数学家、史志学家、文物学家和考据大师,他丰富多彩、光芒四射的学术成就,至今依然闪耀在历史的星空中,以致现在屯溪还建了一座美丽的戴震公园纪念他。
讲完了两位先贤的故事以后,班主任意味深长地说:“高考状元显赫一时,真知卓识光照千秋。山有山的高度,水有水的深度。你有你的优势,同学各有不同的长处,不必过分攀比,也不要争一时高低。始终要以一颗平常之心,扎扎实实地抓紧抓好日常的学习。只要你持之以恒地坚持勤学苦练,我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灿烂的阳光透过层层树叶,将点点金光洒在班主任身上。从班主任讲的动人的故事中回过神来,我才敢仔细观望班主任的脸色,也才发现班主任的面容是那样的慈祥和蔼,他的目光中没有埋怨和责备,满含着的都是关爱和期望,我反复体会着班主任讲的故事,认真咀嚼班主任讲的话,心中有一种豁然开朗、如释重负的感觉,笼罩在心头多日的乌云慢慢消散掉了。
吃过晚饭,我轻松愉快地和几位同学一起到校外散步。回校的时候,正碰到班主任骑着一辆自行车疾驶出校,我们不约而同地一边同班主任打招呼,一边目送他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校传达室的老钟师傅正好在门口看到了这一切,禁不住伸出了大拇指:“你们的班主任对工作认真负责。很多老师周六下午(那时周六下午开始放学)很早就走了。你们班主任的爱人在屯溪新潭小学教书,他总是忙到吃过晚饭后才匆匆忙忙地赶过去。”听到老钟师傅的话,我的脸上一阵阵发热:这个周六下午,班主任有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就花在我一个人身上啊!
时间如白马过隙,半个多世纪一晃就过去了。年7月下旬,听到班主任以90高龄仙逝的消息,我心里非常难过。我时常想起他慈祥和蔼的面容,想起年秋末的那个周六下午,想起亥山上古树下的那块大石头,想起永远定格在我脑海里的名字——休宁中学胡大章老师。胡胜虎
“鬼火”(散文)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顾城
“起来,起来。”父亲轻轻地呼唤着。“刚睡着就叫人起来。”我一边艰难地睁开惺忪的眼睛,一边嘟囔着。“快起来,快起来。”在父亲接连不断地催促下,我连忙穿好衣服,摸索着走到堂前。父亲连忙挑起起早摸黑挖的一担冬笋,让我也背上一大袋冬笋,俩人悄悄地出了门,迅速消失在茫茫的寒夜之中。
那是一九六四年腊月中的一天,我刚满十四周岁。从休宁中学放寒假回家,第一天晚上刚上床睡了一会儿,就被父亲喊了起来。父子俩摸黑一路疾走,天没亮就赶到了二十公里外的休宁县城。父亲把冬笋放在城中心的陪郭头以后,又急急忙忙往家赶。当时农村正在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即“四清”运动,父亲如被人知道是到城里卖冬笋,轻则是没收卖冬笋的钱,重则要被扣上“弃农经商”、“投机倒把”一类的帽子而受到严厉的批判,所以必须赶回村里按时出工,而把卖笋的任务留给了我。
天慢慢地亮了。随着街上的行人渐渐增多,来看冬笋的人也越来越多。看到两筐金黄灿烂、肥壮厚实、头尖老小的冬笋,人们纷纷赞不绝口,但总体是看的人多,问价的人也不少,真正购买的人并不多。直到临近黄昏,好不容易才把冬笋卖完。当我高高兴兴地收了最后一笔笋钱,迅速整理好空筐准备回家的时候,我看到不远处松萝菜馆墙上挂的时钟已指向下午五点。
冬天白天短,夜晚长。我挑着两只空筐出城不久,天就渐渐昏暗下来。暮色苍茫中从琅斯乘渡船渡过夹溪河,迈入峻峭的高山峡谷时,白天终于彻底落幕了。这天不巧又是个阴天,没有星星,更没有月亮,天黑洞洞的,地也黑洞洞的,一切都是黑洞洞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影,一晃而过的是隐隐绰绰的树木、柴草以及裸露的岩石。原本寂静冷清的崎岖山道,这时显得更加宁静。除了我自己的脚步声,便是偶尔传来的水声。我从小就害怕黑夜,确切地说,是害怕夜间密不透光的黑暗。我不知道厚重的看不见的黑暗之中隐藏着什么,因而总是感到恐惧不安。然而此时此地,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行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与生俱来的恐惧更是随着黑暗越来越浓而变得越来越强烈。我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牙齿“得得得”的打颤声。作为一个热爱文学的初二学生,我试图调动身上不多的文学元素来转移思绪。我咀嚼着《诗经·庭燎》中的一句话:“夜如其何?夜未央,庭燎之光。”我努力思考着这句并不怎么理解的诗,它是不是在说夜黑得浓酽,黑得厚重,黑得深沉,黑得宽广呢?
“嗯……嗯……嗯……”猫头鹰的叫声闷雷般地破空而来,沉郁悠扬怪异的声调,极象垂危老人痛苦的呻吟,使人毛骨悚然。我顾不得早已疲惫的双腿,急忙马不停蹄地一阵快跑,直到听不到这种恐怖的声音,才逐渐放慢脚步。
山路上寒风刺骨,我却连跑带吓,浑身直冒热汗。气喘吁吁地爬上一座陡峭的土岭,刚想放下空筐,歇一口气。“哗啦啦”,“哗啦啦”,冷不防,前面不远的山上传来石头滚落下来的声音,有几块石头“咚咚咚”地落在狭窄的山路上,还有两块直接落到了河里,不久从悬崖下面的河道里传来了石头落水的声音。我不敢去想如漆的黑暗中是什么东西踩动了石头,只有一咬牙挑起空筐,箭一般冲下岭。惊魂甫定,想想还有一半的路程,前面还不知道有什么诡异的事情在等着我,眼泪便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泪眼婆娑中,忽然看见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两点灯光在闪烁。我以为看花了眼,擦干了眼泪,仔细观看,千真万确是灯光。当时村民走夜路用的火把,都是松明、干竹片和向日葵杆,燃烧起来都有红红的火焰。而我看到的灯光却是绿茵茵蓝幽幽的光,没有红红的火焰。我想或许是手电筒的光吧。有灯光就有人,有人就不孤单。从看到灯光的那一刻起,我惶恐不安的心渐渐平复下来,浑身也来了劲,一鼓作气向灯光追去。看看灯光似乎很近,一闪一闪的,又明显又强烈,好像在那里招手;可又总是那么远,怎么努力也追不上。一阵大风刮来,灯光顺风向前方左侧转去,越去越远,终于看不见了。
灯光虽然看不见了,但我的心情依然淡定踏实。我知道在这荒凉的山道上,走夜路的并不是我一个人,我还怕什么呢?
前面又出现了灯光,是那种红红的灯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听到了脚步声。近前,才知道是父亲打着火把,到三里外来迎接我了。碰面的时候,我连忙把一小卷钱交给父亲。父亲接过带着我体温的钱时,锁着的眉头舒展了一下,微笑着说:“一家八口人过年的钱总算有了点着落。”接着关切地问我,一个人第一次走夜路怕不怕。我笑着说不怕,路上不止我一个人,接着把看见灯光的事情说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起床,父亲告诉我,我昨天晚上看到的灯光不是人间烟火,而是“鬼火”。那个地方太平天国运动的时候,太平军和清兵打了一战,双方死伤的人很多,尸体都被胡乱葬在荒坡上。从此人们走夜路经过那个地方,便常常能看到鬼火。
我听后并没有感到后怕。我翻开词典一查,上面清楚地写到;“人和动物的尸体腐烂时分解出磷化氢,并自动燃烧,夜间在野地里有时看到白色带蓝绿色火焰的就是磷火,俗称鬼火”。
合上词典,夜间山道上不期而遇的灯光一再浮上脑海。虽然搞不清楚夜间看到的是飘渺的鬼火,还是人们使用的手电筒、矿灯之类的照明工具,但我都从内心感谢它。在我最紧张、最恐惧、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他的适时出现,真真切切地给了我鼓舞,给了我安慰,给了我希望,给了我前行的力量。
由此想到:漫漫长夜中的一线光明,该是多么重要啊!胡胜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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