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子按:看似叙述了一次童年与母亲一起去城隍庙领粮的平常经历,字里行间却透出一股心酸、屈辱和悲怆,人情世故,世态炎凉,生活不易,已经在天蔚先生幼小的心灵上烙上了一道深刻的记忆。岁月匆匆,时间已过百年,长在红旗下、活在春风里的我们虽然不曾有过这样领粮的经历,但确实应该从中感悟到一些什么......,要懂得珍惜,心存感恩,学会知足。
领粮
最近两、三个月来,母亲的脸总是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脸色焦黄,瘦得皮包骨了,看来简直有点使人害怕。母亲整天不说话,眼睛陷下去,连看人也没有什么神气了,走路总是摇摇晃晃的。
我们都不敢问她生什么病。
这一向,我们早晓得放在母亲房里的米缸早已颗粒无余了。我们吃的有时是稀薄的六谷糊,有时也吃一顿番薯丝饭。显然,我们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穷到无饭可吃的地步了。
母亲的病就病在这穷字上头。
有一天,那位瘦得皮包骨的邻居金土叔婆突然飞跑一般走到我家门口,高声地通知我母亲,说是县衙门在城隍庙里发放救济粮,要带户口牌去的。本来,发放救济粮这件事已谣传过许多天了,都不见有什么确实消息。如今金土叔婆把发放救济粮的好消息一告诉我母亲后,她自己也不再说二话,转过身,便匆匆地走了。自然,母亲也要去领救济粮了。
母亲当真一下子忙了手脚,马上拿了一个篮子,另外还带上一条布袋,匆匆地把挂在大门口上的那块户口牌摘下来,放在篮子里。原来这种户口牌是民国成立以后才办起来的一种户口制度的办法之一,每户的户口都登记上。在北洋军阀统治时代,县衙门通令每户人家平时要把户口牌悬挂在各户自己的门上。
母亲终于领着我一起赶到城隍庙去。
在路上,已经看见有许多人都朝向城隍庙那方向飞奔而去。自然,这许多人也像我们母子一样是赶去领救济粮的。母亲一手牵着我,总想拼命放开大步走。可惜,母亲无论如何是走不快的:一则她是小脚;二则她实在虚弱得连走路的气力也没有了。但是,母亲还是拼着命赶路,而且总想要走得比别人快些。看她那像豆粒一般大的汗珠从额角上往下直流。
我和母亲一道正穿过太平坊弄的时候,向城隍庙去领救济粮的人流,黑压压的一片,前前后后,越走人越挤,等到快走到城隍庙庙门外时,人已经挤得走不动了。
在这里,看来是真正一群饥饿的人群。
城隍庙东西大门都关着,只开着一扇旁门,让领粮的人们一个一个挤进去。因为门小,要进门的人又多,而且大家都想先进去,早些领到救济粮,于是人人争先恐后,人群越来越拥挤了。在人丛中已经听到了妇女们的尖叫声,孩子们的啼哭声,以及一些男子汉的骂娘声。人们在这个小门前你推我挤,正像一片狂涛似的,后浪逐前浪,哭声、骂声、叫唤声喧闹成一片。
母亲在前挤着,我紧紧地贴在她身后,我和母亲两人随着人群往前挤,快挤到门边,又被人挤回来。母亲的额角上早已汗如雨下,后来还是我主张沿着墙边,一步挨上一步,挤到门边上去。看来。即使挤,却有一面墙壁靠实,只要向前挤,不必顾虑左右夹攻。果然,我这打算对头,我们母子俩总算慢慢地逐步向着那个小门靠近了。
这一群饥饿的男女老幼正像潮水一般,不断地涌上小门去。
我和母亲一道用尽气力,步步挨上去,挨近了小门,后边的人们跟着挤过来,居然一下子把我们母子挤进小门里去了。
母亲一挤进门,还觉得身后有一股力量在推她,几乎跌了一跤,她手扶着墙壁,停了好一会,抹了一下额角上的汗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头低声地对我说:
“进来了!奎儿,进来了!”
这时,我也挤得一身大汗,看见母亲那种虚弱的样子,关切地问道:
“妈妈,你怎么样了?”
“不要紧,停一下就好的!”
这时,人们还像潮水一般陆陆续续地挤进门来,人们飞快地向领粮处跑过去。
母亲和我也马上一到走到城西发放救济粮处。那里摆着四张四方桌,有三个人一手拿着户口牌,在一本簿子上核对什么似的,然后嘴里说发放多少救济粮,还有个人在那里照数量米。
当时,母亲已经双手发抖,战战兢兢地递过户口牌去。一个皮面铁青,两眼滚圆,话声粗暴的中年人接过我母亲递过去的户口本,随便瞧了一下,大声说:
“江成联六丁,十二斤番薯丝,六斤糙米!”
母亲连忙把篮子递过去,可是那个量糙米的人却睁圆了眼睛,向我母亲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带着十分轻蔑地神气,高声说:
“装米的家伙呢?”
“先生!装在米袋里。”
“米袋呢?”
“哎哟!我昏了!米袋在篮里。”
“快张开米袋口子!”
“唔!晓得!”
母亲低声回答,那个人用斗量了一斗米,然后再量两斗,倒在米袋里,另外一个人称了十二斤番薯丝,也同样高声叫道;
“快拿东西来装番薯丝!”
“请你倒在菜篮里!”
“番薯丝装在菜篮里,真阔气!”
母亲听到这句讽刺的话,只好低下头来,一声不响。十二斤番薯丝却装满了整整一篮,在这些轻蔑的眼光下,母亲很快地提着装满番薯丝的菜篮走了。我呢,背着装上六斤糙米的米袋,一步挨一步地走回家去。(完)
天蔚先生一家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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