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研习社四月大课收官之作《陈丹青:“局部”的美学流变》,我将对话陈丹青老师。书到用时方很少,独自补看“局部”视频节目及《陌生的经验》局部讲稿,像做了一回旁听生,不敢任意妄想,只一头扎进去看着、听着。”局部“总共十六期,它不是为了拼出一个什么整体,整体往往是幻觉。艺术史或文学史,也是后人根据一个主旋律提炼过的,整体,往往不如局部值得信任。我倒是很乐意看看陈丹青老师是怎么看属于他的“局部”,他看他的,我看他的,然后再看我自己的“局部”。
“我们想象中国古典画家,总是白胡子老人——明清文人画确立了山水中的老人符号,晚清民初的黄宾虹、齐白石、张大千,坐实了这类符号的单一想象——在《千里江山图》中,我分明看见一位美少年,他不可能老,他必须十八岁。再小几岁,再老几岁,不会有《千里江山图》。王希孟好像知道,过几年,他就死了。
”王希孟《千里千山图》局部,年,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馆
少年王希孟学画,被皇家画院录取,献了几次作品,不够好,皇上念其聪明,亲自调教,不到半年就画了这幅大画,得徽宗夸奖,赏他官位。
“局部”第一集,讲王希孟《千里江山图》,本是淙淙流淌般的叙述,当我听到陈丹青老师念出那句结束语”王希孟好像知道,过几年,他就死了“,哗......仿佛突来的悬崖之瀑,我忽然觉得真是太美了!那种不自知,太美了。十八岁干的事,多半不自知,也好在不自知,就像上帝让他做了这件事。
陈丹青看王希孟的十八岁是”光华灿烂“,我也是为这样奢侈地活过的少年动心和热爱的。
不少考究的工艺,只雇童子,过十四岁就不要了,因为心不静,心不纯了。
听过教堂的唱诗班吗?那种全神贯注,那种精密和神圣,是少年儿童最最珍贵的一切,过了十八岁,就转向智力,好比花谢了,开始结果子。
所以不要小看十八岁。王希孟画《千里江山图》时,年龄十八岁。中岁晚年的画工拿不下这等恢宏的画面,而十八岁上的眼光、心胸、气局,真像是大清早,高山巅峰老远老远四处看,处处看在眼里,处处要画它出来。
你看《千里江山图》的开阔,开阔得非常具体。如果从这幅画切割一百个局部,每个局部都是一幅画,都是细节。
绘画是手绘的,手艺第一。手艺之上,又是眼光第一。眼光,一是指观察之眼,一是指一边画着,一边如何判断自己的手艺。后者仍属技艺,包含经验,宫廷画师有得是这样的一流高手;前者,那是要看天分了。同一片山水,天才所见、庸才所见,出来不同的画格与画境。
十八岁的感知系统,是全息的,好比崭新的电脑,搜索功能,下载功能,反应功能,绰绰有余,灵极了。少年看世界,简直浑身摄像头,年轻新手画画,只要技艺在手,一半是逞能的快感,一半是他对眼前的世界太好奇,太动心,太热爱。少年,是拿着生命力和感觉做事情。
通常成年的老熟的大师,喜欢做减法,也就是所谓取舍和概括,而18岁的王希孟,他是忙着做加法,人在18岁,才会有这股子雄心和细心,一点不乱,不枝蔓,不繁杂。他在黄金时代(中国山水画的黄金时代)只有十八岁。他好像知道,过几年,他就死了。
“天意”这件事,确乎有的:王希孟与他的十八岁,纯属天意!“天作之合”这句话,确乎对的:“千里江山图”与“王希孟”三字,多么般配!
我忽然有点羡慕宋徽宗,他知道,他画不出《千里江山图》,但是,有这样一位美少年被他看见了啊。
张蓓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