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局部第二季辽代的ldquo

局部第二季

第四集易县的罗汉

上回讲了印象派偏离规范的著名公案,

离我们很近,

今天讲一宗无名的偏离公案,

离我们很远,

差不多上千年。

大家看眼前的这两尊三彩罗汉陶像,

比真人还要大,

藏于大都会的两座辽代易县三彩罗汉像之一

它们原来属于河北易县八佛洼一座庙,

一共有十六尊,

上世纪初全部被洋人买走了。

藏于大都会的两座辽代易县三彩罗汉像之二

河北易县睒子洞

睒子洞所在的八佛洼山

河北易县睒子洞,洞口处在一极陡峭和隐蔽的山中

当年贝尔契斯基拍摄的洞内照片

睒子洞,EileenHsiang-LingHsu博士年拍摄

易县三彩罗汉旧照

罗汉啊,略微近似基督教的圣人,

罗马圣彼得大教堂著名的大回廊顶端,

站着一百多位基督教圣人的雕像。

我曾买过一个奥国人做的圣芭芭拉木雕,

她是圣人之一,

她被砍头,

临刑时镇定自若的瞬间,

在很多欧洲的绘画和木雕中曾经表现过。

中国的佛教艺术大约起于汉代,

魏晋隋唐达于极盛,到了宋,

慢慢就没落了,罗汉画、罗汉雕塑兴了起来。

据说修成罗汉,是小乘佛教的最高果位。

相传释迦牟尼的弟子,

就有十六位罗汉,有姓名,有事迹。

中国现在各地的庙里,

还供着很多不同朝代做的罗汉像,

都精彩,

易县三彩罗汉像局部

易县三彩罗汉像局部

可是以我看来,

还是远不及这两尊辽代的罗汉。

罗汉呢,比菩萨低一级,

但是活人修成的,

级别高到可以给他塑像。

你看着他的面容,他的表情、性格,

你会可能有种亲近感,

觉得他曾经是在世的人。

佛教艺术和基督教艺术一样,

神主啊、菩萨啊,都不能做得像凡人。

辽金和北宋的菩萨像,

个个慈悲、美妙,非男非女、超凡入圣,

人间没有这样的脸,

倒是独有这两张罗汉脸,我们觉得认得他。

易县三彩罗汉像

易县三彩罗汉像局部

易县三彩罗汉像局部

易县三彩罗汉像局部

云冈石窟山西大同

敦煌莫高窟第45窟盛唐

龙门石窟北魏

大家去云冈龙门石窟看看,

去敦煌看看,

魏晋唐宋的佛头真是无可超越。

但我今天不是来讲佛教艺术,

而是让大家注意这两张罗汉的脸,

因为我以为在这两张脸上,

辽代的这位天才,半自觉地、

一时偏离了佛教艺术的规范。

没有资料显示,

这位辽代的天才是不是像西洋人那样,

请了模特儿来参照,

可以确定的是,

他没有把这两张罗汉脸神化,

而是有根有据的。

分明当时庙里真的有过这么两位有名有姓的和尚,

不然,

两张脸的结构不可能这么准确、具体、活生生。

我们再看两位罗汉咄咄逼人的神态,

直追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大雕刻家多纳泰罗,

多纳泰罗

(Donatello,--)

是意大利早期文艺复兴第一代美术家,

也是15世纪最杰出的雕塑家,

多纳泰罗对古典美术的推崇和借鉴,

可以说是文艺复兴意大利美术家的共同特点。

尼科洛·达·乌扎诺多纳泰罗作品年

多纳泰罗在其一生中,

创作了大量生气盎然、

庄重从容的雕塑作品。

多纳太罗的早期作品,

如青铜雕塑《大卫》,

受到了吉尔贝蒂优美典雅风格的影响。

这件大卫感性十足,

他年轻的身体光滑匀称,

头上戴着一顶时髦的帽子,

表情淡定地踩在战败的歌利亚巨人头上。

年轻的女孩多纳泰罗意大利混凝纸半身像15世纪

这件彩色镀金半身像具有平衡而高明的色调,

它描绘可一名年轻的女子,

最大限度地表现了整个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

《圣母与子》多纳泰罗意大利彩绘赤陶15世纪

这件雕像描述的是圣母子坐在凳子上,

圣母光着脚,

双手在下面抱着坐在腿上的圣子,

圣子背对着圣母,

头部靠的很近,

作品展示了一种强大的表现面部特征的方法。

圣母呈现出艳丽的色彩,

和维多利亚和艾伯特博物馆和底特律艺术博物馆的一样。

贝利尼博物馆收藏的此件的圣母子主题的作品

再次强调佛罗伦萨陶塑艺术的端庄和独立性。

我们再看两位罗汉咄咄逼人的神态,

直追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大雕刻家多纳泰罗,

那种宗教的深沉感、自在感,

那种自以为把握真理的确信,

那种不容辩驳的信仰的傲慢。

我小时候,

还能在大人脸上见到这样一种神态,

学者、教授、名人、大队书记、村里的长老、族中的权威,

脸上都有这么一种不容辨说的傲慢。

你会害怕他、敬重他,

从心里面服从他,但是会把他神化。

现在不容易见到这样的脸,

这样的表情了,

现在各种脸不容易看到内心的立场,

各种表情随时都准备改口、迎合、掩饰。

可是你看上千年前这两位和尚,

你一看就拿他没办法,

他们的脸,无时无刻处于信仰的痉挛中。

我不能说易县罗汉体现了所谓“现实主义”,

辽代没有这个词,

整个中国美术史也没有这个概念,

用形容词“逼真”是达意的,

但我的问题又来了——我总是弄不明白,

这两张脸上这种中国式的逼真,

为什么在美术史上是偶然和例外?

譬如秦始皇兵马俑,逼真吗?

大规模的逼真,但是空前绝后。

到了汉代,

我们看霍去病墓伟大的石刻,

霍去病墓马踏匈奴

霍去病墓是现存古墓中最早有石雕的墓葬。

墓上广植林木,

其间布设多种人兽石雕,再现了野兽出没、

刀光剑影的祁连山真实意境,

开创了以墓像山的墓丘封土新形式。

霍去病墓卧虎

墓前石刻原有总数已不可考,现共存16件,

可辨认的石像有14件,其中3件各雕两形,

总共有生物17件,

不同物像12件,即怪人、怪兽吃羊、卧牛、

人抱兽、卧猪、跃马、马踏匈奴、

卧马、卧虎、短口鱼、长口鱼、獭蝠等。

霍去病墓石鱼

霍去病墓卧牛

霍去病墓前石雕的种类和布置方式,

有别于后世帝陵前的石像。

石雕充分利用山石的自然形态,

依石拟形,稍加雕凿求之神似,

种类繁多,形象古拙,手法简练,风格浑厚。

霍去病墓卧象

  这些石雕采用了线雕、圆雕和浮雕相结合的手法,

按照石材原有的形状、特质,顺其自然,

以关键部位细雕、其它部位略雕的浪漫主义写意方法,

突出对象的神态和动感,

给我们留下了一组年代最早、数量最多、

风格粗犷古朴、气势豪放的陵墓石雕艺术珍品。

霍去病墓跃马

霍去病墓卧马

这些石雕从形式到内容构成了一个具有内在联系的整体,

其中“马踏匈奴”为主题雕像,

其余则围绕这一主题,

与坟墓所象征的环境结合起来作全面性的烘托:

或展现山野川林的荒蛮艰苦,

或体现战斗的激烈残酷,

或表现西汉军旅的英勇矫健等等。

还有非常简朴的、

极度概括的汉俑和汉画像砖,高古、飞动,

可是秦始皇兵马俑的造型完全失传了,

始皇墓的那批工匠到哪里去了,

莫非他们都给坑了吗?

易县罗汉同样是我的盲点,

辽代的三彩肯定继承唐代风格,

可是唐三彩的境界不是酷肖真人。

伦敦大英博物馆一件

我确信,

这十六个罗汉头像是由一位天才的师傅,

顶多是两三位吧,领衔制作的。

身体、衣服、烧陶、上釉,各级匠人分工合作,

关键还是看领衔的师傅。

谁是这位师傅?

他死后,谁继承他?没有答案。

我记得有位纽约时报艺术史的艺评家,

在谈到中国古典雕刻的时候曾经这样发问:

我希望有人告诉我,

为什么在公元十世纪以后,

中国人三度空间的雕刻观念忽然消失了?

这句发问,

来自西方雕塑史有案可查的三度空间观念,

那中国雕塑史的“案”是什么,

我实在无知。

如果核对年代,

也许我们可以知道为什么这位易县的天才师傅出在辽代。

各国宗教艺术的历史演变,

大致是从一张神的脸,

慢慢变成一张张人的脸。

几百年过去,

信众可能看够了佛主的尊容,

希望庙堂里面多一点人间气。

最近我在读陈师曾先生的《中国美术史》,

这才知道在五代和宋初,

就有王齐翰、张元简主张“用世俗相貌处理佛教艺术”。

这句话很关键,

透露重要的讯息。

所谓“世俗相貌”,就是参照活人。

到了北宋,李公麟、贾师古又把王齐翰和张元简的那一路,

提炼、升华,

就此开了佛教艺术新局面。

宋和辽,年代略有重叠,

那一时期专供礼拜的佛像艺术渐渐式微了,

罗汉像兴了起来,

也就是说,

酷肖活人的脸不但是被准许的,

很可能是流行的美学。

易县邺城,在古代是佛教圣地,

上承隋唐好几百年丰厚的传统的影响,

到这位易县的天才民间师傅,

能够做出酷肖真人的像,

应该是在情理当中。

他知不知道王齐翰和张元简?

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

他塑造的面容,要论深度,

要论超迈和精神性,

比起意大利的那位多纳泰罗,

犹有过之,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近千年以后,

年,德国汉学家贝尔契斯基来到中国,

深入距北京一百三十公里的易县,

专门考察这几件三彩罗汉。

帕金斯基的《中国行记》

当地官员起初假装不卖,

结果是私下跟他成交。

在偷运的过程当中,

有几尊就损坏了,

现在剩下十一件,

除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这两件,

其余分属以下美术馆:

大都会2件

敦大英博物馆一件;

黎吉美美术馆一件;

罗斯冬宫博物馆一件,是从柏林抢来的;

顿美术馆一件;

萨斯纳尔逊—阿特金斯美术馆一件;

利夫兰艺术博物馆一件;

夕法尼亚大学考古学和人类学博物馆一件;

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一件;

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学及人类学博物馆收藏(左)、美国波士顿美术馆收藏(右)

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收藏(左)、日本现代美术馆收藏(右)

美国纳尔逊艾金斯艺术馆收藏(左)、大英博物馆收藏(右)

俄罗斯冬宫收藏(左)、法国吉美博物馆收藏(右)

日本松方幸四郎私人收藏一件。

唐代石雕“昭陵六骏”留在大陆四件,

流入美国两件。

年我的老师,

吴作人来纽约特意转到费城去看那两件,

可是易县的陶像,

中国本土一件也没有了。

山西晋祠的北宋道教雕刻,

精彩绝伦,但我以为,

仍然无法比美辽代的罗汉。

以我所见,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这两件做得最好,

属于极品。

中国美术史、雕刻史,有没有关于易县罗汉的专论,

我不知道。

上世纪三十年代,

梁思成先生在他美国的母校宾夕法尼亚大学看到了,

归来写道:

其貌皆似真容,

其衣褶亦甚写实,

其妙肖可与罗马造像比,

观察之精微,

不亚于文艺复兴之最精作品也。

这是中肯的评价,可是问题来了:

一个现代中国人领会祖宗的伟大,

往往是借了西洋人的目光。

这儿有个例子,

就是赵无极和吴冠中先生的老同学,

四十年代留法的雕刻家熊秉明先生。

我听说过一个轶事,

就是一位大陆雕刻家去法国看望他,

聊起来说,“唐宋的佛头有那么伟大吗,我也能做。”

熊先生就取出唐宋的佛头给他看,

说,“你能做吗?你知道这东西有多伟大吗?”

我记得很清楚这个故事,

可是最近我读了熊先生谈论中国雕塑的一篇长篇文章,

才知道他也是到了法国以后,

才渐渐明白中国古人何其伟大。

熊先生生于清末民初的大变局,

和那会儿的中国人一样,

折服西洋文化,

对庙里面的这些历代雕刻可能视若当然,

甚至视而不见,

反而是到了法国以后,

是几位法国的大雕刻家,

用法国收藏的魏晋唐宋的雕塑开导他,

说这是何等高超的艺术,

这才使他渐渐拜服,

晚年,成为中国古典雕刻的,

研究者和辩护士。

所以啊,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话题。

鸦片战争以后,

中国不断不断西化,

早已不再是辽代的那个中国,

梁思成也好,熊秉明也好,

包括我自己,都是起初景仰西洋人的艺术,

跟从西洋人的大师,

反而是到了美国,到了法国以后,

才越来越知道自己祖宗的伟大,

而且呢,是一种不可追寻的伟大。

写这篇稿子的时候,

正好看到网络公布了一个消息,

说是河北易县有位青年,

为了抢救落水的母女,

壮烈牺牲了,易县有上千名老百姓,为他送葬。

这当然是非常动人的事迹,

但是我一看“易县”两个字,

想起这两尊易县的罗汉陶像。

他们移民纽约,

也已经过了至少半个世纪了,

恐怕再也回不了易县老家,

而易县的老百姓呢,恐怕不记得,

也不知道这么两位老祖宗了。

图片来源:节目视频截图、名画记(部分图片)

文字:根据视频编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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