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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最近,习总书记在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受到广泛热议。其中一句“托尔斯泰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能吸引我”更是引起了文学爱好者的 从莫斯科到图拉,天气大好,逾两小时。图拉市大广场站着列宁石像,石像对着三座古老的东正教教堂,昔年城堡墙下的园圃竖着小小的马克思雕像。全城景象凋敝,如改革开放前中国东北的市镇。沙俄时代这里即是兵工业重地,卫国战争期间屡遭轰炸。出城,又是广袤的绿野,行不及半小时,亚斯纳亚?波利亚纳到了,时在上午九点。庄园尚未开放,公路右侧的入口竖着两座旧门楼,路左是一小村,带回廊的木屋、铁皮屋顶的仓房、荒草中被弃置的老式拖拉机,我看见苏维埃公社的遗风了。村庄深处,雄鸡啼叫,艳阳照着空旷的公路,四外鸟雀啁啾,初夏的温热的草木,清香扑鼻——当年托尔斯泰一家人从这条大道坐马车去莫斯科,要走多久啊,这里完全是乡下。
16世纪,为庆祝对鞑靼人的胜利,沙皇伊凡雷帝下令在红场南端建造圣瓦西里教堂,如今它已成为红场乃至整个莫斯科的象征。
庄园入口的长栏杆收起了,朝里一望,委实吃惊:如果不被公路隔开,放眼展望,亚斯纳亚?波利亚纳每一方位伸向大地边际,望不见尽头。正前方长长的林荫道,右侧森林,左侧大湖,远岸漫坡散布的田舍,都望不到边,惟在蔚蓝天幕下密密层层展开初夏的苍翠与浓荫——在欧美走访过几座私人庄园或带着田庄的旧时贵族宅邸,大归大,多少有目力所及的范围。眼下,仅一望托尔斯泰在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私产,他在我心中豁然变了一个人,不再是文学家,而是不折不扣的大地主,他一辈子的优越与苦恼,此刻被这万物滋长的土地,大规模证实了。沿着林荫道由南向北走,道旁高高的白桦树顶须得全然仰面才能望见。
列宾画作《托尔斯泰像》。
战时德军占领这里,住在托尔斯泰家,砍伐树木,取暖过冬。这故居外观朴素,朴素到无可描述。我先已在《国家地理》杂志年托尔斯泰专刊中看见过这幢白房子,格外记得那张在露台上拍摄的照片:铺着白布的桌上放满托尔斯泰的早餐,面包、香肠、蜜罐、汤、咖啡、水果……他吃得真多啊,我想。从隔窗外看那十余平米的露台,年久失修,木地板搁着几张躺椅,此外空无一物,惟见稀疏的藤叶攀沿窗框:所有故居都被主人遗弃了。当年,俄国人不作兴开什么研讨会的,这露台,曾经目击盛世的文学。列宾对主人的愚蠢表示怜悯,就在这里么?高尔基惊异地发现,从托尔斯泰嘴里常听他清清楚楚说出再地道不过的乡俚村语,尤其是令雅人害臊的粗野脏话。
更密集的树林在故居背后围拢而展开了。老天!从未见过这么多双人合抱的巨树,最低的枝杈高达六七米,我像置身由树顶笼罩的苍穹。等在庞大凉爽的浓荫中,林中小径持续有人返回,说是穿过林子那一端,即是主人的墓。造访计划总会临时更改,原先设想是从故居出来后寻访那座草墓,现在既是等着,俄人行事又那样地慢而认真,看来只得提前了——也在那期杂志的图片中,我预先看见了托尔斯泰的坟。没有墓碑、台座,没有任何装饰,只一垅狭长的草泥,隐在林下。还有比这更朴素而谦逊的一座坟么?关于落葬地点的传说更早读到过,记不确了,似乎是主人幼年听长辈说起林中的绿棍子,及长,嘱咐家人,死后葬在那里。
托尔斯泰在图拉市郊拥有一座巨大的庄园“亚斯纳亚·波利亚纳”,在俄语中意为“明亮的林中草地”。遵照其生前遗嘱,托翁死后被葬在庄园里的这片林中空地上,周围没有碑石,没有雕像,没有殿堂。
不该提前看见那幅图片。记忆下载了它,储存着,很多年来我便认定托尔斯泰的墓是“那样的”,现在眼前的小草坪完全不一样。我轻微地懊恼了。为什么要一样呢,我宽慰自己。低矮的草坟,高约一尺,直接连着地面,墓体周边大约两尺见方的干净泥地被仔细铲平,踩硬了,隔开包围坟墓的青草,青草蔓延到砂路的半圆形边缘,有一组干枯的、恐怕是去年的细树枝一弯一弯连接成低低的栅栏,如乡村贫户的自留地边界。在栅栏边站定了,我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跨入草地,趋近长方形的土墩。
走得热了。林中蚊蝇环绕飞舞,不多时,头皮脚髁就被叮得痒起来。那土墩——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坟墓——离我两三米远,坟面与周身严严实实地裹着隔年的、折成均等长度的柏树叶,每一簇柏叶稍稍交叠,紧挨着,顺着坟的四边有顺序地排列、转折、包拢,远看过去,草坟通体毛茸茸的,间着柏叶的杂色:浅褐、枯黄,或微微带霜似的灰青,密集叶缝中藏着枯萎干瘪的柏仔和小白花。如在贝多芬、舒伯特墓前,我心里怎样也难搜索什么念头,只是如愿以偿,快意地发呆,同时挠着被叮咬的痒处,掏出本子、铅笔,仿佛履行一件总得做的事,画那草坟与环伺周围的密林。
托尔斯泰故居二楼起居室。年至年间,托翁携全家居住在莫斯科,并在此完成《复活》《伊万·伊里奇之死》等许多作品。
林中传来成群的孩子的清脆俄语。不久,十几位男女中学生蹿进草坪,走动拍照,托尔斯泰一声不响,躺着,由他们玩耍。我挠着痒,继续勾画,待孩子们呼啸而去,停了笔,跨进草坪,走到坟前,绕着土墩走走停停,伸手摁了摁包裹坟头的柏叶,非常结实,不可移动,不知由什么法子固定着,想是有经验的农夫仔细操弄的。这是一座生态的坟,冬日为白雪覆盖,春夏青草怒长,会淹没它,暴雨时,想必草泥狼籍,它须要常年的照料。通常的墓,人以平行的视线注视竖立的碑面,这草坟这么低矮地躺着,比死床的位置还要低,就在脚边。
我俯看着,不确定托尔斯泰的头部是在哪一端,蹲下身去,选了偏向林子的一端,我再摁了摁结实的柏叶层,自以为抚摸了托尔斯泰的脑袋,掌心布满柔软的叶针:喂,先生,我从小读你的书,这些日子又在读呢。默念着,自己也觉得像在背书。百年来墓地周围的植被与地形,应有变化,当年葬礼,上万人浩浩荡荡跟来,想是途经我走过的小径,落葬的一刻,众人下跪。那时托尔斯泰已是高度危险的人物,队列中有骑马监视的沙皇宪兵。“跪下!”有人朝宪兵厉声喝道。士兵们于是下马屈膝。
圣彼得堡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季赫温公墓刚刚结束一场宗教仪式,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柴科夫斯基等俄罗斯文学家与艺术家长眠于此。
那天在圣彼得堡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一座修道院侧——多么凄凉优美的修道院——我们拜访了季赫温墓院:陀思妥耶夫斯基、柴科夫斯基、穆索尔斯基、里姆斯基?科萨科夫、格拉祖诺夫、斯塔索夫、鲁宾斯坦……二十多位俄罗斯名人葬在那里,每一座都仿照十九世纪维也纳或巴黎的坟墓,墓石重重,饰满雕刻,碑面前后刻着铭文,有诗,有格言,有墓主生卒的年份。我明白了。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林中土墩是顶顶骄傲的一座坟。
我的汉译本《战争与和平》及《安娜?卡列尼娜》,此刻正搁在莫斯科旅舍的枕边,每天读,读罢的那页,页面折一三角。听不懂讲解,不知这两本长篇写在那间房间,哪个桌案。靠里一间小房间,顶梁木倾斜着,像是阁楼,人群停了很久,聆听讲说。忽然想起列宾一幅神采奕奕的素描,穿着农民衬衫的托尔斯泰曲一条腿,垫在另一条腿下,一脸胡子埋头写,那画中的小房似曾相似,正像这一间。家里儿女成群,如莫斯科故居二楼朝里的那间房,他总喜欢躲在背静的角落里写。
莫斯科托尔斯泰博物馆客厅中正在举行一场儿童舞会,在托尔斯泰的注视下,老师们在教导身着古代贵族服饰的孩子们学习传统礼仪,学生家长在四周观礼。
亚斯纳亚?波利亚纳。亚斯纳亚?波利亚纳是会诞生托尔斯泰的文学。广袤,丰饶,气象万千,每棵树有如长篇。如托尔斯泰那样的长篇,巨大的人格,人格在内里,然而还须空间。福克纳说,给我纸与铅笔,我就能写。是的,能写。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地主,不是伯爵,隐在公寓里暗暗地写;契诃夫是个医生,他说给他一个烟盒,即成短篇,但他没有田产与庄园。遥想青年托尔斯泰婚后,在这里,在面向林木的露台每天吃过早餐,开写奥斯特里兹与鲍罗既诺的辽阔战场,指点亚历山大与拿破仑如何致书通问,如何堂皇地翻脸,而安德烈停在面朝花园的窗前,无意听见楼上的少女深宵倾谈。
托尔斯泰笔下的几位贵族无不与四乡农民德怨夹缠,想来取材于他在亚斯纳亚?波利亚纳一带乡村改革的奢侈实验。他决定自杀,日记里说是清晨望见朝露,又弃了死念。晚年为生民疾苦折磨自己,却留着骑马的积习,他实在有的是土地,随时纵马绕一大圈。列宾画他在自家的田亩耕作,那扶犁的姿势,又生疏,又享受,他还自己做鞋。如曹雪芹对植物器品百科全书般的精熟,托尔斯泰数落庄稼与农事,如叙家常。
他自始懂得什么是厚重与质朴,草根流浪汉高尔基喜用缀满形容词的长句,托尔斯泰笑他,流浪汉问他该怎么写,他说,譬如,“下雨了。”多么简单,一个地主的语言。他真的是一位勤恳其事的地主,可是俄罗斯多少地主,惟托尔斯泰没有辜负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雨露。
托尔斯泰女儿塔尼娅的房间中陈设着家人及朋友的照片,如当年一般。革命、内战、二战、漫长的苏维埃……这里仿佛与岁月无涉,凝重而安然。
一百年前,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地主在寒夜逃走了。从故居摸黑走去大路边,得走很久啊,他居然记得折返家门口取那遗忘的帽子,也如写小说般,居然记下取帽的一笔,可敬而可怜。大路旁的小卖部出售一册连环画,画着老托尔斯泰从出走到死亡的十天:裹着别人的毛毯,如走丢的老人被领进车站警局,像个真的流浪汉,缩在陌生墙角的长椅上。被抬回故居时他已是尸体,不晓得停在今天到过的哪间房间。“还没有,快啦”,这是尼古拉的临终遗言——这才是文学啊,这才是文学——托尔斯泰在火车车厢里最后的话,倘若没记错,是病弱谵妄发脾气,说是世上很多人在受苦,你们却在这里照料一个叫托尔斯泰的人。
他上了道德的当,上得那般认真而情愿。他最后羁留的阿斯塔波娃车站站台有一枚老座钟,百年过去,迄今将指针停在托尔斯泰逝世的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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