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风写字画画处， 　　《儒林外史》中有这么一句话：“雅得那么俗！”张岱在《陶庵梦忆》中就写了这样一个雅人：刚弄的园林嫌没有青苔，让人用石绿刷上硬充。松树栽上，恨不古怪，从别处移来大松树，随移随死。翻山倒水无有终日。夜里做梦梦见两个瘦鬼铸钱不止，说就是这样还不够他老人家用的。过去有句话嘲笑暴发户：“树小墙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内务府捞钱快啊！有了钱自然追求风雅，装上流社会。这有点像我们现在城市建设，前一阵子沿河边新修的桥栏拆了，换成不锈钢的，因为他们要求雅，要与国际接轨。可怜一班铸钱的瘦鬼。结果没几天让破烂王偷走了，现在只剩下寥寥几根柱子东摇西晃，看着心惊，下面就是汤汤的河水。

　　现代日常生活当中要说和古人密切点的，怕就只剩下写字了。但这也只是猜测，有好多人终年也是不摸笔的。自从有了电脑真是废了不少人的一手好字。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就如同《水浒》上说调得一手好汁水，得有个地方“秀”啊。没有“秀”的空间了。慢慢手也开始懒怠下来了。上次看陈丹青的博客，他在家复古，给朋友写信全使毛笔，用水印的八行笺，讲究得紧。这也就是他还能“雅”起来，估计他的左右有那么一批“信而好古”的人。

米芾　《苕溪诗卷》局部

　　我自己就找不到可以用毛笔写信的对象。一般我们日常生活当中的联系方式，常态情况下的，发短信，打电话，发E-mail，QQ， 　　现代的联系方式把我们与优雅生生的扯开了。优雅还有一个别名就是慢。京戏好不好，优雅极了。一只水袖比来比去，就是万里江山。但是慢啊，看的人越来越少了。有人说改良吧，适应一下现代人的节奏。但那还是京戏吗？所有优雅的东西都只能是你去适应它，万没有它来适应你的道理。古人说踏雪寻梅，就是骑着一匹小驴行在山道上，忽然闻到一缕细香。形容不出，只好咏之叹之。坐飞机，开车去好像都不搭调，有点花间喊道的味道。如果以一种安静的情绪来看，写字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明窗净几，笔墨精良，抄抄唐诗宋词，或者就是写写小草千字文：“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岂止是遣兴而已。

　　我写字很偶然。那会儿没有书法这一说。书法与书道两个词把写字说得严重起来。我那时只知道写，瞎写。一天两张字。自己用毛边纸做成线装书的样子，然后用硬纸画好格子垫在下面。也就练得个手熟。一天在家里旧书堆中翻出一本唐人写经，如获至室，就拿这个当字帖对着临。后来遇到我大爷，一个老右派平反回城。他也是喜欢写字的，我便拿给他看。他说字不是你这样写法的，经生书在唐时格调不高，这种字体就是唐代一批靠抄经吃饭的人写的。抄经按字数算钱，所以写得浮滑，结体也不好。让我撇了去，他另给我寻老师。

王羲之《上虞帖》

　　有一天说是找着了，带我去朝山门。是他的一位诗友，他们平时在一起吟诗唱和，关系很好，在家里偶得佳句，就袖在袖口里跑到一起吟唱。几个人摇头晃脑的，听诗的人抚掌合节。我大妈就骂他老神经！打你一个右派一“亳子”不屈。我大妈是个大地主家独养女儿，一辈子不会干家务事。到了十七八岁还不会穿衣服，因为平常都是佣人侍候的。我这个大爷娶了我大妈那真是班配。他是一个书呆子除了读书、写字做歪诗，其他什么也不会。标准的“百无一用是书生”。

　　我这个大爷就是因为爱做诗被划成右派的。他们单位里五七年反右，因为右派名额是有定额的，处长算来算去凑不够，临时把我大爷给凑上了，说要下放到农村去。临走还问处长呢，到乡下我还能做诗吗？处长心里暗想惦记什么呢？还做诗呢，到时怕哭都来不及。这一点他倒是小看了老派的读书人，虽劫火猛烈，积兴不改。我大爷爱诗成魔，到乡下放牛，他在牛背上还讽诵不已。得了佳句，回去后又用恭楷抄在本子上。被查出来当场甩他一记大耳光。

　　他们老辈文人订交非常有意思，先做诗互相唱和，合得来便是一生的朋友。有次我大爷去见一个画家，给对方写了一首诗。过了很久，他跟我说这个画家不懂礼数。我说怎么了？他说他应该回一首诗才对嘛！我大爷故去后，我见到这位画家说起这件事。他哈哈大笑说：“这个老夫子，怪不得后来见到我爱搭不理的呢，原来怪我没给他回一首诗啊！”他说我肚子里的那点货，怎么敢给他写诗，老先生真是高看我了。许多书法家、画家出门唱堂会应酬是要在袋子里放上一本小书的，到了现场掏出小本子看着抄。

苏轼　《新岁展庆帖》

　　当时他给我引见的诗友是石克士老先生。石老先生不仅诗做得好，字也写得好。特别是小行书，格调冲淡闲散，有六朝人风韵。石先生看了我临的唐人小楷说写得还不错，但法度不严谨，要在法度上紧一紧。然后他谈到自己小时在私墅里学写字，一般也就是欧、颜、柳这么几家。他说唐人字好，好就好在法度上。他在笔筒里翻了半天，找了一支秃笔捏在手中，在空中画。说是法度好了，大小随意，收放自如。没有法度不管怎么练，到了还是个野狐禅。他让我练练欧阳询的字，说唐中晚期书法大家无不出欧字门下。石先生那时还住在陋巷中，孔子《论语》云：“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石先生烟瘾很大，终日烟不离手。两个手指头大胡萝卜一样，黄黄的。找石先生要字也容易，带几包蓝“画苑”烟去，陪石先生聊天。聊高兴了石先生提笔就写。诗大都是自己作的。我家书房里挂的扇面就是石先生写的。诗云：“江淮四镇尽屯兵，羽檄哀笳处处闻。悍将骄兵呼不起，梅花岭上独孤贞。扁豆花开秋雨繁，欢来莫使车马喧。珠帘卷上围棋罢，撇得芳兰仔细论。”我收藏的墨迹也不算少，但石先生这张小扇面是挂得最久的一张，原因就是很耐看。好的字画是有气场的，能让人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