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这是一份绝望的想念,亦且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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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事主直到暮年、直到死,不敢说出真相,吐露内心,虽贵为“鲁迅的儿孙”,自也该当逆来顺受。许先生逝世后,海婴又独自忍了三十多年,忍到写成这本书。

——陈丹青

十多年前,我有幸得见海婴先生和令飞兄。相对坐下,自不免谈鲁迅。一顿饭工夫,我注意到他俩彼此提到父亲、爷爷,多用“鲁迅”称之,显然长久说惯了。

是啊,“鲁迅”二字似与家族无涉,属于超级名词。端详这对父子面相,我找寻着鲁迅,同时,确也想不出海婴与令飞能有别种合宜的叫法。对人提起至亲,中国人早先的称谓之学,原极复杂,当年鲁迅写信称萧红为“兄”,“二萧”甚诧异,鲁迅遂列了好几个专对女性晚辈的旧称,以为不妥,遂以称呼晚生常用的抬头。此举固有戏谑之意,但也并不乖悖旧时的规矩,鲁迅致书母亲,抬头便一律是“母亲大人膝下”。

我于是忽发奇想:鲁迅童年失祜,倘若他的父亲生前著名到像他那般,以鲁迅作文说话的分寸感,与人谈起,会是怎样择词?本世纪初海婴出版的《鲁迅与我七十年》,我猜没有读者会对海婴以“鲁迅”代指父亲而有所异议。这是自五十年代鲁迅被神话后演成的大众积习么?不尽然。曾有文章记述年地下党派员接触周作人,劝他勿与日伪往来,及早出京,周作人答曰:“我还得赡养老人家,她是鲁迅的母亲呀!”

这话,难以驳诘,亦属实情,而就中消息殊可寻味:当其时,“鲁迅”与“鲁迅的母亲”已是周作人的一张牌。此后,“鲁迅的儿孙”因为“鲁迅”,便是另一种人生了。

年的全家福,海婴先生之女周宁出生百天纪念

今周家人儿孙满堂,已到第四代,与我同龄的令飞兄竟做了外公了:这是周树人料不到的。从令飞出生的年返回鲁迅逝世的年,以传统说法,许广平先生与海婴实在是一对孤儿寡母,就中的酸辛,外人无法体味(许先生还曾在狱中忍受过日本人的酷刑)。其间虽经鲁迅旧友时时关照,母子俩的处境,毕竟凄楚难挨。

年后,天下大变。直到年许先生逝世,整十九年,以现代汉语说来,这对母子忽而成为“高干”与“高干子弟”,且位居上层,宋庆龄辈频频出席的不少国事活动,便有日后入党的许先生在侧,遇要事,时或惊动周恩来亲自过问。海婴令飞父子则先后成为党员:此也“鲁迅”绝对料不到之事。

至此,这对孤儿寡母的苦境彻底结束,足堪告慰鲁迅在天之灵,可以想见,许先生母子该是怎样地扬眉吐气啊!然而通读本书,直到海婴七十一岁,海婴全家因“鲁迅”威名而承受的种种遭遇,莫可名状,诚令人哭不得也,更笑不得。

举其要者:周树人的绍兴故家与京沪私宅全部收归国有,辟为纪念馆(九十年代绍兴政府曾赏海婴一把荣誉市民的钥匙,海婴对我笑说:“我拿这把钥匙开哪扇门呢?”);早在年东北刚解放之际,“鲁迅”遗稿版权全部奉捐,此后及今,民国第一文豪的妻儿无法享受分毫版税(挨到八十年代末版权法确立后,海婴依法申诉,随即被舆论公开责难)……到了八十年代,令飞在日本与台湾姑娘的婚事遭两岸当局再三规避或为难,为此,海婴被胁迫与令飞中断父子关系……

凡略知昔年政治生态的读者,自会清楚什么叫作“鲁迅”的“政治遗产”,但此前外界很难想象周家也难免被祸。而以上事故仅只发生一件,搁谁家都是大为难、大伤害,周家却是一桩接着一桩,跨越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以下仅只说家家户户的大事:海婴的住房。

许广平先生在大石作旧居,时约一九六零年

进京之初,许先生自购大石作胡同房产,因参与高规格国事而有种种出入上的不便,遂由周恩来荐往景山前东街一处公房。或曰,此即高干待遇啊。是的,之后的故事也是当时的“国家规定”——今房产私有的万千住户已难理解了——许先生甫告去世,国务院相关办公室即令海婴全家限时迁出,大小家具杂件悉数上交,包括电灯泡,后院的花木也令拔除,连同从鲁迅故居老枣树接引而来的小枣树。

京沪鲁迅故居是公产,海婴休想去得。大石作旧居是许先生私产,照样去不得,因早有四家军属全数占用。八十年代产权法步步明确,海婴始得申诉要回,遭军方坚拒,并在调查报告中指说海婴是“坏人”,几经交涉,仅以两居室抵充——返回年,匮乏时代,骤然置办新家谈何容易,海婴一家六口被撵到三里河某处,孩子们长期的床铺,便是临时拼搭的小木箱……

这就是“鲁迅遗族”的“高干”待遇,倘非海婴交代,外人万万想不到的。原文细节太多,引据太繁,读者自去详读吧。最为荒谬而令人心寒者,我以为是版税问题。其间有许先生“主动”捐出的难言隐情,有母子俩面对的漫长窘境。外界的高调、指责、风凉话,说过便说过了,身为“鲁迅的儿子”,什么滋味?

一九四八年初入解放区时,在沈阳遇到的那种刻骨铭心的尴尬。一向依赖为生的父亲版税,转眼之间成为“可耻”的事。最为难堪的是连接受我们向学校的捐赠,也推三阻四,像是一笔不洁之款子。我们日日相伴的是飞短流长、冷眼相向。这记忆太痛楚,太不堪回首了。

平心而论,海婴的陈述是质朴的、克制的,全书唯写家事,不涉其他,但“日日相伴”的积郁则临老不得宽解。或曰,当年全国上下的受虐者密密麻麻,比周家惨苦离奇的境遇有的是,俱皆忍了下来,熬了过来,无数事主直到暮年、直到死,不敢说出真相,吐露内心,虽贵为“鲁迅的儿孙”,自也该当逆来顺受。许先生逝世后,海婴又独自忍了三十多年,忍到写成这本书。

“鲁迅”现象是现代中国的特例,远远超越祸福,超越周家,但周家每个成员须得一件件承受,包括令飞兄妹过夜的木箱,加上对岸那位“鲁迅”的孙媳妇……醒豁的读者自会从书中确认:海婴所“不堪回首”者,并非当年人人承受的艰辛、匮乏与侮辱,而是鲁迅身后的世道对“鲁迅”用之太狠、又对周家欺之太甚啊。

言重了吗?我佩服海婴写出了这本书。我也佩服令飞,今次再版,他将标题改为“直面与正视”。直面什么?正视什么?据本书尾端的披露,倒是毛润之先生年说的话,最为中肯。

周海婴先生

“小乖姑”,是旧时江南人家叫唤孩子的流行戏言,也是鲁迅叫唤海婴的昵称。“你爸爸快要死啦!”鲁迅逝世两天前,小乖姑放学路中忽听得云端里有声音向他说道……回想海婴,我眼前总会看到那幅照片:这七岁丧父的男孩坐在鲁迅书房中,孱弱而无辜。

现在“小乖姑”也死了。我见到海婴先生那年,他七十多岁,慈蔼、诙谐、谦抑,与书中忍无可忍的主角,也像,也不像。看他青年时照片,单纯而有贵气,总觉我小时候隔壁弄堂见过这等老上海的公子哥。那天聚会后的讲座,年轻人问海婴顶喜欢鲁迅哪篇小说,答曰《铸剑》。我当下神往,佩服海婴的直觉,然而此刻忽有一念:《铸剑》开首便是写的孤儿和寡母——鲁迅自己的命,也是童年丧父。

鲁迅反顾亡父的文字,短促而惨苦;海婴追忆亡父,却是本书最温柔的段落——虽然这顽童的行状其父早有描述——哪家孩子会忘记暑天长了痱子、闯祸伤了手脚,乖乖伏倒,由慈父静静涂药包扎的片刻吗……可怜“鲁迅与我七十年”!其实海婴和亲爹的缘分只得七年——以儿童能有的记忆,不过三四年——及长成人,他后半生的记忆不可能覆盖那太过短促的幸福。当他和母亲妻儿接连迎对飞来之福、飞来之祸,他一定怀抱所有人无法测知的情感,不断不断潜回七岁前的岁月,想念亲爱的爸爸。

这是一份绝望的想念,亦且无解。海婴当然明白,全家的福祸只因爸爸;但他不能抬头动问:“鲁迅”,难道是苛待周家的肇因?从七岁到七十岁,这绵长无望的想念寻获唯一的出路:他写成这本书——在令飞看来,这是“直面与正视”,我却从本书的絮语中分明读到,海婴,是在对爹爹诉说。

陈丹青

年8月5日写在纽约

《直面与正视:鲁迅与我七十年》

周海婴/著

高高国际/作家出版社

周海婴

周海婴,鲁迅和许广平的独子,至年在北京大学物理系学习无线电专业。年起在国家广电总局工作。后任上海鲁迅文化发展中心理事长,中国鲁迅研究会名誉会长,北京鲁迅纪念馆、绍兴鲁迅纪念馆、厦门鲁迅纪念馆名誉馆长,北京鲁迅中学、绍兴鲁迅中学名誉校长等,年4月7日凌晨在北京逝世。

将我的爱,送给你碰巧遇到的任何孩子们。

——刘易斯·卡罗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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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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