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海明威說過一句大實話，有點殘忍。他說，有時候你畢生的寫作，在下一代人那裡，不過就是幾行字。
上回說，一幅畫不畫完，或者沒完沒了地畫下去，這個真是印象派帶來的大轉折。從此繪畫就管不住了，各種各樣的風格啊，畫法呀，就紛紛出籠。那幾條大蟲，當然是畢加索、馬蒂斯，還得加上一個布拉克。
有意思的呢？有意思的是，就是同期，就跟這個水滸梁山一樣，就一群活蹦亂跳的土匪，就跟上來了。他們不是大畫家，也絕不是小畫家。我能記得的名字有一位女畫家，就是我今天要談到的──蘇珊·瓦拉東。
局部（第九集）：瓦拉東母子（轉自公衆號“看理想”）
「局部」講述人：陳丹青
“前人種樹，後人乘涼”
說來很慚愧，我對瓦拉東的生平啊，幾乎不瞭解。我只有一本她的畫冊，還是在臺北買到的，法國版，我一句都不懂。
我不記得，在哪兒看到的文字，只有那麼一小點資料，蠻傳奇的。她出身貧苦，小時候就出來持家，做過小裁縫，做過那個，馬戲團的那種飛人。十六歲的時候掉下來，活就幹不下去了，然後她就在“紅磨坊”，做過舞女。那麼到了十七歲左右呢，她當了模特兒。誰畫她呢，就是德加、雷諾瓦、羅特列克，都是當時大天才畫她。
那麼畫的過程當中，她休息的時候就拿個紙，在那兒塗抹，給德加看見了，就很認真地對她說。他說蘇珊，你有天賦，你要好好畫下去。這樣她就變成了日後的瓦拉東。
純真的野性
她十七八歲時候，畫的粉畫自畫像，還有一批非常傳神的素描，有點梵高那個意思。她這麼弄的時候，她可從來沒有上過我們這兒考前班。更不要提什麼大專、大本的那破學歷，什麼都沒有，就這麼畫起來。我喜歡瓦拉東什麼呢？我喜歡她純真的野性。
瓦拉東素描習作
瓦拉東自畫像
瓦拉東的野性，其實是她茁壯的雌性。她在這幫狂人的腳邊，這兒學學、那兒學學，同時她又不承認自己受到任何人的影響，除了高更，她說她有所研究。所以我們不能從所謂創造性上頭，去要求她的作品。大家知道她的時代，還沒有今天這個女性藝術、女性文化這一說。所以她在那兒畫畫，其實是想畫得跟男畫家一樣，挺魯的。
有一次我在巴黎的街頭，那正是高峰擁堵的時候，有一個美少女，就騎在自行車上，就真的就站起來在那兒騎，手就不用車把子。我們小時候都幹過這樣的事情，就奮勇地這個穿梭前行。那真是險象環生，那我看了真是神往。我想這個民族，出一個十五歲的少女貞德，然後率軍抗敵，這好像不是吹牛。
女性眼中的女性裸體
瓦拉東還畫過很多裸體畫，原作富麗、明豔、無與倫比，印刷品根本看不出來。那麼據理論家說，西歐所有女裸體畫都投射著男性的這種欲望的目光。
在一九一八年左右吧，也是一次大戰，我記得有一個英勇的早期女權分子，有一天就沖進倫敦國家畫廊，就直接走向那個委拉士開茲，那個躺著的維納斯那幅大畫，就拿出刀，就往委拉士開茲，那個裸女的脖子上，就劃了好幾刀，劃了好幾刀。當然很快這個畫，就被老師傅修得天衣無縫，你現在根本看不出來。但我不很確定，她是要傷維納斯的皮膚呢？還是要傷那個男性的目光？
瑪麗·理查德德森向委拉士開茲「鏡前的維納斯」連砍七刀
所以現在瓦拉東給出一個絕佳的機會，罕見的機會，就是一個女性在看一個女裸體，而且親手畫出來是怎樣的情況。
瓦拉東的女模特，估計是她的親戚或者朋友。所以是一種雙向的、熟人的目光。換句話說，她畫的不是裸體畫，只是她的熟人在她面前，躺著或者坐著，在一個私密的、室內的場合，面對的時候，她沒有尷尬，也沒有親密，更沒有曖昧。
因為沒有男人在場，這個時候，有一種動物性的，她真正屬於肉體的，一種場景出現了。我們男性在看的時候，這個目光也不由自主，變得雌性。好像被瓦拉東，帶到她的家裡去一樣。
蘇珊·瓦拉东作品「沙發上的女子」，年
男人當然總是在搜索，能夠看到的好看的女子。我問過女的我說你們上街，愛不愛找標緻的男人。這回答很有意思，說其實女人更注意看身材好的，而且會打扮的女人。如果是這樣的話，在繪畫裡面，在人眼觀看的無數的理由和神秘當中，這個女性的肉體，之所以是女性的肉體，還真得有一個，女性的畫家的目光做仲介。這樣子去說，在我見過的女人體畫中，要論真實感、親密感，瓦拉東第一。我沒再見過，比她更精彩的女人體畫。
所以這個時候我會想起，我們中國的同樣出身青樓的女畫家，叫潘玉良。潘玉良一輩子，畫過很多女裸體。她二三十年代，去巴黎留學的時候，瓦拉東還活著。我相信她一定見過她的畫，瓦拉東一定鼓舞了這位中國的女畫家。
潘玉良作品，年
瓦拉東還畫男裸體，這又是一絕。在畫史當中，女畫家描述的男裸體，是非常非常有限，所以這個時候，她又給了我們一個絕佳的，幾乎是唯一的例子，就是在男性裸體畫，怎樣體現一個女性的目光。中年以後，瓦拉東在婚姻當中，居然愛上了她兒子的朋友，所以我不能確定她畫的男裸體，是不是這一位。這個目光有欲念嗎？我不想妄斷。
單純透頂的作品
二十世紀初，這個自由的巴黎，這是野草叢生，野花亂開。它真是成全了很多文明的邊緣人。就人被解放了，各種人找到了他的可能。
瓦拉東的靜物風景畫，也畫得好極了。她畫靜物，有那種高更的那種拙樸，她畫風景呢，有塞尚那種理智，就觀看非常複雜的景物。她排列它們，提取當中那種彩色的對比，她非常厲害。有時她比高更、塞尚畫得還要好。因為她沒有，風格的自覺和野心，她就像看著那個脫光的男人和女人一樣，她的目光，完全順從她的對象。所以當只剩下感性，只剩下一顆心，就會畫出像她那樣，單純透頂的作品。
蘇珊·瓦拉东作品「穿絲襪的女孩」，年
蘇珊·瓦拉东作品「聖·伯納教堂」，年
蘇珊·瓦拉东作品「調色板上的景物」，年
瓦拉東死於一九三八年，送葬的人群中，有畢加索和德朗。
但事情還沒完，有一個單純透頂的畫家，郁特裡羅，是她的兒子，從她肚子裡鑽出來的。我們看這個素描裡面，這個可憐兮兮的這個小男孩，翹著小雞雞，就是郁特裡羅。我看到這個畫就會想起，我們小時候都是這樣，毫不羞恥，就在那個浴盆旁邊，就瞎磨蹭。然後這個光屁股小男孩，長大以後，就穿上衣服，幾乎畫遍了蒙馬特高地。
蘇珊·瓦拉东和兒子郁特裡羅
郁特裡羅作品
郁特裡羅也是個酒鬼，他七十歲的那年，瓦拉東已經走了，然後“巴黎畫派”這幫哥們兒，就給他隆重辦了一個個展。這個開幕時間快要到了，就到處找不到他。有人馬上就奔到酒館去。
莫里斯·郁特里罗
就順便一說，我非常喜歡郁特裡羅這張老臉，我小時候上海的弄堂裡，有不少這樣的老臉，就是沉淪了，窮了，弄點老酒，弄幾顆花生米，一臉的無所謂。好，那個郁特裡羅在酒館裡面，就被找到了，找到就被人這麼拖過來，拖過來。他就把那個醉眼睜開，瞧著這個展廳的門口。他說，這是誰的展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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