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猫头鹰很沮丧的时候,她都不太想见到青蛙。因为和青蛙的咨询会让她更丧。
青蛙的生活看起来真是无望。虽然猫头鹰常常告诫自己,不要过度认同自己的反移情,但和青蛙在一起的每节会谈,依然非常煎熬。
几个月前,青蛙失业了。它赋闲了一个月,想找个相对来说不那么辛苦的工作,但没有找到。麻雀天天都会念叨他好吃懒做、整天在家坐吃山空,虽然它们并没有什么“山”。青蛙只好不再挑拣,当起了“跑腿小哥”,然而业务量并没有那么大,而且很难竞争过那些干了好几年的“跑腿老哥”们,青蛙的收入只能勉强目前的开销。
青蛙于是借了网贷,猫头鹰对此忧心忡忡。她很怕青蛙会债台高筑。最令她不安的是,青蛙会用借贷的一部分来付咨询费。这让她难以在咨询中放松——眼前的这只蛙借了贷来做咨询,那如果咨询最终效果不好该怎么办?到时青蛙是否能够接受?还是他会怒不可遏地认为咨询令他欠上高额的债务?
猫头鹰的理性知道她只能尽她的努力,但却没法控制最后的结果——青蛙最终是否感觉到有帮助,帮助是否足够,这不是她能决定的。但她的理性没有办法帮她从焦虑感中摆脱出来。
她必须要在咨询中做点什么才能够缓解自己的焦虑,于是她问青蛙欠了多少网贷,每个月又能偿还多少。听起来青蛙花得多挣得少。猫头鹰问他,你会计算你每个月的花销吗?青蛙挠着脖子说,我不想计算,想这些都太麻烦了,让我头痛。然后,青蛙真的在咨询室里头痛起来。他扶着脑门一言不发。猫头鹰感觉自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劝自己再淡定一些,等等看。
这一次咨询会谈中,青蛙告诉猫头鹰,他把他养的毛毛虫都踩死了。猫头鹰非常惊讶,她曾以为青蛙在用养毛毛虫的方式来疗愈他的内在小青蛙,怎么一转眼他却在残害他的自体表征呢?猫头鹰被青蛙突如其来的残忍吓到,一瞬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稍缓了缓,又往咨询师的位置上靠了靠,努力去理解青蛙在用这种残忍表达怎样的痛苦。
她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努力让自己的问句少一些批评的感觉,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没什么。我养烦了。”青蛙满脸不在乎的样子让猫头鹰更加害怕,难道工作这么久,现在才发现青蛙是反社会型人格吗。
“也许你对什么感觉到很愤怒?所以你将愤怒转移到毛毛虫上?”猫头鹰问。她还是希望青蛙只是在极其痛苦的情况下将愤怒移置,她希望找到青蛙内心中的内疚。如果她找不到青蛙丝毫的内疚,那她真的觉得她无法再和青蛙继续工作了——谁知道谁是下一个毛毛虫?会不会是麻雀?又会不会是她?
青蛙沉默了一分钟。猫头鹰感觉到一股很大的能量正在沉默中酝酿,她盼着青蛙能将之表达出来。所幸青蛙开口说了。只要能说出来,猫头鹰就觉得要安心一些,至少不会像火山喷发一样具有毁灭性。青蛙说:“我真想掐死麻雀!她的那张嘴,叽叽喳喳一整天叫个没完!她说我是废物。我是废物!谁要她来提醒我!她难道不是废物吗?她要不是废物会找我?!”
猫头鹰回应他:“你受到了她的羞辱,所以你非常生她的气,但是你不想伤害她。你不知道怎么消化你的愤怒,于是你任愤怒发泄到了毛毛虫身上。”
青蛙突然死死盯住猫头鹰,挑衅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猫头鹰定了定,“你很怕我觉得你坏,因为你心里对毛毛虫很内疚,你对你的暴力行为很悔恨。但是你又不愿意承认,因为你害怕你承认了,我就会用你的脆弱和痛苦来伤害你。”
猫头鹰的这句话把青蛙眼里的凌厉像是风吹雾霾一样地吹散了,青蛙又恢复了过去那种无知懵懂的眼神。猫头鹰心中暗吁一声,刚才咨询室里的张力着实也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总算这一节咨询过去,猫头鹰瘫在自己的椅子上望向天花板。此刻的痛苦浓度太高了,她好想把它稀释。这么和青蛙工作下去,尽头是哪里呢?就算她不断给予青蛙情绪支持,但相比于他生活中现实的困境,以及青蛙自身将现实困境变得难上加难的倾向,心理咨询究竟又能帮助青蛙多少呢?
她非常无力。又想起鹦鹉。不知道鹦鹉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回她的邮件。被遗忘和被忽视的感觉令她痛苦难耐。她又想起了河狸先生,他那散发着木头香味的象牙白的棺材,摆放在一大丛百合花之中。她又想起了天鹅,不知道躺在棺木里的他,羽毛还像从前一样洁白吗?她不知道他的身体是否还看起来完整,是否还能保持体面,不知道他的家属们(其实都是鸽子的亲戚)会用怎样的方式悼念他?(也许他们不会悼念他,也许他们恨他在家族最水深火热的时候又浇上了一股油)。她又仿佛看见百合花围着白色的棺木旋转,她感到一阵接一阵地眩晕,最后发现棺木中躺的竟是自己……
闫煜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