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玛之行(下篇)
记商借尼采文献始末
文/陈丹青
回来后,我常想起瑙姆堡尼采家的阳台——九月二十日下午三点过,我们去往洛肯小村。途经瑙姆堡大教堂,远远看见大广告上那张著名的微笑的十三世纪石雕照片:原来在这里!我立即下车,进教堂,仰头观看高高站在柱头的八位捐款人石雕——“瞧这个人!”除了云冈和麦积山的微笑菩萨,世界雕塑史再找不到如瑙姆堡这尊女像的笑脸。
此行匆匆。亲眼目睹尼采的种种手迹,刹时与他近了。四点过,站在洛肯村尼采墓前,这才真是他。所有坟墓让人心里一静。倒也没什么感慨,平放的墓碑,一家人,彼此挨着。草坪上的墓碑和雕塑则是尼采读者的想象,他那奇怪的梦,被坐实了——西洋人还是耿介,其实不必真做出来——我所感动而竟欣慰者,是这里空无一人的廖寂。
异端的声名,永世孤寂,是对的。艾岑伯格也孤寂。想见他终年在尼采家独自忙碌,是令人放心的景象,老房子的木扶梯已被踩成下陷的弧形。木心曾大有兴味地说,当丹麦的勃兰兑斯给学生开课介绍尼采,尼采大为激动,致信恳求道:能不能多给一些细节。木心说到这一节,吃吃发笑:“你看你看,他也忍不住要问哩!”
此即异端的廖寂。木心生前没有一位勃兰兑斯,这一层,他远不及尼采幸运。当然,尼采身后的解读者代代有人,近世多少欧洲异端受惠于尼采:本雅明、福柯、德里达……而尼采的想象究竟有限,他绝不知道,远在中国,另有个廖寂的人几乎毕生阅读他、想念他:
“年,我在莫干山读尼采的《朝霞》,好像很默契,年,我在乌镇重读《朝霞》。”
这是木心遗稿的一段话。年,他二十一岁。年,八十二岁,其间相隔六十一年,超过尼采的寿数:尼采得年五十六岁,扣去获病的十年……木心常说,尼采太年轻,没有晚境。
瑙姆堡大教堂十三世纪微笑女像的广告
距开馆倒计时只剩两周了。十一月二日,馆员在网络意外看见德国中部广播电视台的采访视频,赶紧让我看:只听得德语飞快地向人民报告:尼采将去中国。画面上,汉森公司员工正在我去过的那间档案室忙着打包装箱,艾岑伯格对着镜头,斟字酌句……。
十一月七日凌晨,北京海关通知:展品出关,当日直驰乌镇。夜里九点过,匡文兵、王家沛,忙不迭联络乌镇西栅入口为运输车放行。美术馆特地空出的地下保险室,新铺桌布,灯光雪亮。《局部》摄制团队经已驻馆半个月,现在几台摄像机把守各通道口,严阵以待:尼采要来了。
十点,庞大的货车缓缓开近美术馆后门,我迎出去,忽而如临祸端,又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这就是九月间飞去魏玛的理由吗,木心瞧这阵势,会害怕,同时,怯生生笑起来——每有大事果真实现,他总是这样的惶然心喜——箱型车后门轰然打开了,工人先后抬下两枚箱子,快步走向甬道。登时,团队年轻人前前后后跟着箱子,毫无理由地疾走、飞跑,场面滑稽而庄重——其中包括我——小代,木心晚年的忠实侍者,纪念馆与美术馆布展大臣,戴上手套,全程负责开箱、取物、清点,与德国密集联络大半年的王家沛,协助核对。包裹一件件打开,我又看见了两个月前在魏玛和瑙姆堡看见的文献。
将近子夜,众人散去,保险室铁门砰然锁上——好像真会有什么歹人中宵潜入,偷取尼采的纸片——尼采开始度过他在中国的第一夜。
十一月十二日,尼采特展的竖幅大旗,六米多高,被四五位盘踞在脚手架上的工人分持各端,声声吆喝着,缓缓挂上九米高的前厅东墙,巨大的尼采侧影在布幅的摇颤中保持托腮沉思,布幅顶端,鸣谢魏玛机构的文字共有四行,最后一行,特别致谢驻德使者陈平:另一个尼采不认识的中国人。
十一月十三日,尼采手稿和其他文献经已放置玻璃柜内,包括他的死亡面模。总设计师法比安为每本书制作了小铁架,然后亲自爬上高梯,调适照明。北墙,是两幅尼采壮年时代吹胡子瞪眼的照片,照片上端,是他潦草的签名。
十一月十四日深宵,开馆前夜,上墙的文字板模终于到货,尼采展厅一地纸片,我们忙着排列民初文人谈论尼采的语录:王国维、蔡元培、李大钊、胡适、鲁迅、茅盾、周作人、郭沫若、徐梵澄……十五日凌晨四点,临室东墙木心谈论尼采的二十多则语录,总算贴齐,其中一句是
尼采……这位没有喝过酒的酒神……
美术馆专为保存尼采文献的小保险室
夜里十点,汉森运输公司大车开到,右立者,王家沛
装着尼采文物的箱子
代威、王家沛清点尼采文物
?保险室锁上了,尼采开始在中国过夜
法比安和代威为即将上墙的尼采展大旗定位
开幕忙乱后,十一月十九日,我去西栅锦堂行馆与艾岑伯格道别,瞧这位瑙姆堡来的德国人坐在江南木格窗边,我又想起他和尼采的阳台,想到他独自经营的文档中心。我变得心怀歉疚:一大伙人在这里帮着我照应木心,单是馆员就有十多位,而簇新的木心美术馆比瑙姆堡尼采文档馆大几倍,甚至超过歌德席勒档案馆那座宫殿。
我俩不知说什么。艾岑伯格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现在已无须向他开口商借,而是,把尼采还给他。我送他一幅以毛笔抄写的木心的七律,他默默看了,沉吟道:把尼采与木心的展览送来德国吧。
事后助手告诉我,他央我书写的并非木心自己的诗,而是木心据尼采诗《夜謌》的改写本。等我知道,他已走了好几日。
“也许是一种自由的思想,也可能是对不确定性的回避,或许也是一种重建,是对破坏了的意识形态的挑战。尼采前往中国,并在中国使他的传播成为可能。”
当德国中部电台询问尼采此去乌镇的意义,艾岑伯格对记者如是说。欧洲知识分子知道词语的分寸,会说“也许”、“可能”、“不确定性”……天真的艾岑伯格。他不知道,至少,我,完全没有“自由的思想”,没想到“回避”、“重建”、“挑战”,更没想到“传播”:除了极个别人——复旦大学尼采研究者孙周兴出席了开幕式,北师大尼采翻译者杨恒达一周前专程去了乌镇——我不会相信这里的观众真会在乎这个展览。我们忙了大半年,只为一辈子叨念尼采的木心。
此外,艾岑伯格,魏玛的馆长们,都不知这位商借尼采文献的家伙根本不懂尼采,几乎没读过他的书。此刻尼采的纸片和原版书还在美术馆二楼呆着,过了元旦,春节,明年三月二十一日,就要撤展、打包,运回德国了。
年12月19-25日写在北京
魏玛歌德席勒档案馆二楼手稿展厅,四个展柜制作于十八世纪。我拍摄了展柜,请乌镇师傅照原样制作。
乌镇师傅做了出来,我一看,以为我偷来了魏玛的原件。
展柜内尼采疯狂前的手迹
展柜内尼采致母亲的信
展柜内,右侧是托马斯·曼论尼采的专著,左侧是民国时期出版的《文学批评新动向》原版,其中收入两篇评论尼采的文章。
尼采厅北墙的尼采照片和签名。
玻璃柜内的尼采原版书,及北墙尼采版画肖像。
西墙,民初文人谈论尼采的语录。
自展柜看东墙,木心谈论尼采的语录。
十一月十三日,德国演员保尔、钢琴家谢亚双子排练“尼采情境朗诵”。
十一月十五日,艾岑伯格与童明(木心的老友、翻译者,也是尼采研究者)在开幕式入口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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