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令原著小说天涯客第一章至第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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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梅花开了满枝,落了满地,铺到未来得及化干净的残雪上,乍眼一看,直教人分不出哪里是雪、哪里是梅,风起时暗香悠然,满院流转。黄昏幕下,月上房檐,光凉如水。小院尽头有个叫梅花掩映了半边的角门,有些年头的模样,推开小门过去,里面便大不同了,门口站着两个精壮汉子,具是披甲持刀的,门廊狭窄逼仄,底下铺着大青石的砖,通往一个漆黑的囚室,一股子悠悠沉沉的肃杀气扑面而来。花香仿似被阻隔到了门院那头,一点也过不来。那里也站着几个侍卫,身上配着刀剑,站得木头人也似的,门口有成年男子手臂那么粗的大铁栏。穿过囚室那一点黑洞洞的窄道,往里走,便是三道有机关控制的大石门,每道门口都有人守着,过了这三道石门再往里,便连一点人间的活气都不见了似的,仿佛那段长长窄窄的路是黄泉冤魂路一般,几点灯火闪烁不休,活似鬼火。最里面的囚室里有个男人的声音低低地说了句什么,随后静谧了片刻,仿佛有另外一个人叹了口气,轻飘飘的不着力。忽然,一声惨叫骤然划破了囚室里的漆黑,连火光都明灭了一下,那惨叫尖厉极了,垂死的动物似的,只叫人心里升起说不出的寒意。门口背对着囚室的两个侍卫中的一个人,像是新来的,脸上还带着少年的青涩,倏地听见这动静,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偷偷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同伴,发现对方像是聋了一样,不动如山地站得笔直,立刻也收敛了心神,垂下眼。可那惨叫声实在太过高亢持久,那人叫破了音,沙哑了嗓子仍不止不休,最后气息不继,厉声惨叫变成了呜咽的呻吟,却愈显得凄惨。新来的侍卫只觉得身上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跳出来。约莫过了有一炷香的功夫,那人的声音才消散了下去。又过了不多时,两个人拖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中年男子出来,男人赤着膊,头歪在一边,头发已经被汗打湿了,唇舌咬得稀烂,血沫子顺着嘴角冒出来,身上倒是没什么伤,只是胸腹七处大穴上各被钉了一颗暗红的钉子。像是连成了一个诡异可怖的图腾,少年侍卫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随着那中年人,直到他们消失在石门的那一头。这时,一个人低低地在他身后说道:“看见这个,后悔了不曾?”少年侍卫吓得一哆嗦,猛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着宝蓝色长袍的男子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在他后边,一边的同伴已经单膝跪在地上,少年反应过来,忙也跪下,口中道:“庄主。”长袍的男子看着似是二十八九的年纪,样子斯斯文文的,倒像个文士,只是脸上笼着一层病容,眉眼轮廓深刻清晰,眼珠极亮,总是微微垂着,叫那极长极浓密的睫毛遮住半边,偶尔抬起来,便带着股子说不出的冷意,每每看得人心里也寒凉下来,鼻梁挺秀好看,嘴唇却轻薄得很,叫那俊美的脸凭空添了一种薄情寡义的味道。听见少年的称呼,男人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轻笑了一声,道:“新进来的吧?”少年低下头:“是。”男人抬起手,在他肩膀上轻拍了两下:“那记着,以后不能叫我庄主,我早不是什么庄主了,下回该称呼我一声周大人。”少年抬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毕恭毕敬地低下去:“是,周大人。”男人点点头,摆摆手,道:“你们俩去吧,我一个人清净一会。”两个侍卫应了一声,并肩出去了,少年侍卫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那蓝袍的男子静静地倚在门框上,眼睛好像在盯着虚空中的什么看,又好像什么都看不见,少年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像是要去很远的地方似的。第一道铁门落下来,一边默不作声的老侍卫忽然低低地说道:“你看大人的样子,像是个又斯文又温和的书生似的,能想到就是他那双手,给老毕钉上了‘七窍三秋钉’么?”少年一愣,偏过头去看年长的同伴,老侍卫的两鬓都白了,叹了口气道:“你不懂的事还多着哪,咱们‘天窗’,压根就是有进无出的,要出去,非得死了残了不成。”大庆荣嘉四年时,“天窗”之名已而能叫整个朝野闻之悚然。“天窗”乃是一个由探子和杀手组成,直接效忠于皇帝的组织,谁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谁也不知道他们隐藏在哪里——可谁也不怀疑,他们的触角能伸到天涯海角去。是容嘉皇帝赫连翊还是储君的时候一手建立的,到如今,已而进出森严,规矩条整了。“天窗”第一任的首领——那宝蓝长袍的男子,便是曾经的“四季庄主”,如今的周大人周子舒。上至宫廷秘事,下至贩夫走卒,在“天窗”这里,都仿佛没有秘密一样,所以便有了规定,凡有嘴会说话的活人,都不得离开天窗,进来又出去的,除非死了,要么便是自请上“七窍三秋钉”的。所谓“七窍三秋钉”,便是在人胸腹间最要紧的七处大穴上以内力封入七颗毒钉,七经八脉凝滞不行,从此武功尽废,口不能言语,四肢不能稍动,形如废人,三年毒入五脏,气绝身亡。虽偷生三年,却生不如死。可纵然如此,仍不时有人宁愿当个活死人,也要离开天窗。三年的苟且偷生,便是御赐的最大恩惠。且说周子舒屏退了左右,自己一个人回到小小的囚室里,合上门,双手负于身后,若有所思地慢慢地踱过一周,随后停住脚步,取出墙角放置七窍三秋钉的小盒子,打开。这形容可怖的小东西竟散发出一种如落梅冷香一般的味道来,周子舒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后伸手解开自己的长袍。他表面上看起来身量颀长匀称,然而这一解开衣服,才显出干瘪得像是被什么抽干了一样的身体,那枯瘦的胸腹之间,竟分明已经插着六颗七窍三秋钉,不知什么年月钉上去的,都快长到了肉里。周子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自嘲似的笑了笑,从旁边捡起一把小刀,咬咬牙,将每一颗钉子附近已经在合拢的皮肉重新割开,他下刀极快极稳,像是割得不是自己的皮肉一般,没多大工夫,整个前胸都被血染透了,再看上去,那些早钉进去的钉子便像是才打进去的一样。随后,便像是启动了什么关卡一样,他闷哼一声,随即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墙角,慢慢地滑下去,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嘴唇上仅有的一点血色也褪尽了,牙咬得“咯咯”作响,忽然猛地一抽搐,他眼睛略微睁大了一些,然后缓缓地合上,头歪在一边。脸色青白,一身血迹,像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直到第二日晨曦初照时,囚室里蜷缩在一角的人才轻轻地抽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睁开眼,第一回试着起来的时候,腿一软又差点摔回去,第二次才勉强站起来,掏出绢子,沾了水,小心地将胸口的血迹擦去大半,重新拢上衣襟,捡了一颗七窍三秋钉,收进怀里。深深吸了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大步走出了囚室,回到了那冷梅白雪的小院子,周子舒只觉得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扑面而来,好像轻易便将他满身的血腥气涤荡干净了似的,他在一棵梅花树下站了许久,凑上去轻轻嗅了嗅,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些许笑容来。又轻飘飘地叹了口气,低低地道:“来人。”一个黑衣人影子一样地钻出来,躬身等他说话。周子舒掏出一块暗色的令牌丢给他,道:“去请段大管家来,今日叫他跟我一起面圣。”黑衣人接过令牌,便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仿佛他从未在那里出现过。段大管家段鹏举,是周子舒掌握天窗之后,一手提拔上来的,只听他一人的调配。此人有本事,也有野心,并从不吝惜展示这种野心。周子舒有时候看着他,就如同看着几年前的自己一样。没多大一会功夫,段鹏举带着令牌来了,他还有些不明所以,毕竟这是一群见不得光的人,平日里除了周子舒,其他人并没有太多的面圣机会。周子舒也不多说,只留他用了一顿早饭,估摸着皇上差不多要下早朝了,才吩咐一声:“走吧。”便往宫里去了,段鹏举虽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也不多问,只默默地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地到了上书房,容嘉皇帝赫连翊已经在那里了,一听说他们来了,登时便让人将二人叫了进去。周子舒和段鹏举行了大礼后,周子舒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筒来,呈给赫连翊道:“皇上,这是您上回吩咐的。”赫连翊接过来,却不急着看,反而打量了一番周子舒,忍不住皱眉道:“你这脸色越发不好了,回头叫太医给你瞧瞧,必是身上有暗伤,千万小瞧不得,别依仗年轻便不当回事。”周子舒微微笑了笑,没点头,只道:“劳皇上挂心了。”赫连翊又瞟见了段鹏举,先是一愣,随后问道:“今儿鹏举怎么也过来了?朕可有日子没见过你了,瞅着倒精神了不少。”段鹏举眯起一双小眼睛,忙陪笑道:“难为皇上日理万机,还能记着老奴。”赫连翊笑了笑,隐约觉得周子舒似乎有话要说似的,便先把他带来的竹筒打开了,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纸卷,一目十行地看了,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抬头对周子舒道:“这事办得漂亮,子舒可要朕怎么犒赏你?”——来了。周子舒忽然掀起衣摆跪在地上,段鹏举不明所以,只得跟着跪下。赫连翊皱皱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周子舒像是气力不济一样地轻声道:“臣但求皇上赏个恩典。”赫连翊笑道:“起来说话,你为我大庆出生入死这些年,除了这江山,要什么朕不能答应你?且说说。”周子舒直起身来,却仍是跪着,随后默默地解开长袍衣襟,那拢得厚实而密不透风的长袍一解开,一股子血腥气立刻扑面而来,他那才结痂止血的身体因为这一路轿马颠簸,再次淌出血来。赫连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子舒!”段鹏举已经吓得没了声。周子舒又将手掌打开,修长的手掌上躺着最后一颗七窍三秋钉,说道:“皇上,臣自己打了六颗,若是第七颗也打进去,怕是就撑不到宫里和皇上辞行了,求皇上给个恩典,叫鹏举帮着成全了臣吧。”赫连翊呆愣良久,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半晌,才颓然坐回去,仰头去看上书房的大梁,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允行远驻西北,北渊……北渊没啦,如今连你也要抛下朕了么?”周子舒默然不语。赫连翊沉默了一会,叹息似的说道:“朕是孤家寡人哪。”周子舒接着道:“皇上,天窗的事您不用多操心,鹏举这些年一直跟着我,信得过,也是有本事的……”段鹏举截口打断他:“庄主!庄主您不能这么说,我老段绝没有这样的想法!您……您不能……”周子舒低低地念道:“七窍三秋钉,三秋必断肠,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弓下身去,给赫连翊磕了个头,磕完却不抬起头来,口中道:“念在臣这么多年侍奉的份上,成全了臣吧。”赫连翊死死地盯着那血葫芦似的人,那一刻没人知道这正当盛年的帝王心里想的是什么——那些年谨小慎微,那些年机关算尽,那些年狼烟四起,那些年风霜苦寒,那些年……而终于他君临天下,可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他一个。每个人都逃不过世事无常,和岁月的遗弃。半晌,他闭了眼,挥一挥手。周子舒嘴角勾出一个笑容:“谢主隆恩。”他像是遇上了什么开心极了的事一样,带着病容的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些许红晕来,兴高采烈地转向段鹏举,将最后一颗钉子塞到他手上:“来吧。”段鹏举踟蹰了半晌,才咬咬牙,举起暗红不详的钉子,死死地钉进他庄主的血肉之躯里,他知道那是极疼的,这些年见惯了的,最铁血的汉子也受不了这一下,而忍不住失声惨叫,可周子舒却只是轻轻瑟缩了一下,依旧挺直着身体,没有惨叫,只有一声几不可闻地闷哼。他甚至觉得周子舒那闷哼里都带着笑意。段鹏举觉得庄主已经疯了。周子舒在原地缓了半晌,最后向赫连翊一拜,一张脸白得像纸糊的。他身体里的气力正飞快地退去,麻木的感觉开始慢慢升起,开口说出最后四个字:“皇上保重。”随后不等赫连翊回话,便大步走出上书房,像是歇下了什么包袱一样的轻快,身影一闪,不见了踪影。

第二章偶遇

七窍三秋钉有一个秘密,这秘密眼下除了周子舒,没有人知道,往后大概也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若是一次连钉七根钉子,人当时就不行了,功力深厚的如周子舒,大概也够留一口气叫他离开皇宫,恐怕到不了宫门口,便成了一摊不能言不能动的烂肉。可若是每三个月钉进一次,叫那钉子一点一点地长进自己的身体里,和自己变做一体,慢慢适应,虽然三年后也得吹灯拔蜡,可好歹能剩下五成内功,并且言语行动皆能如常人,只是须得忍受十八个月锥心蚀骨一样的疼。听说单是那种疼法,便能叫人疯狂,不过周子舒很快乐地想,这传言原来是不对的,起码他现在没疯,不但没疯,他觉得,这一辈子好像都没有这样快乐轻松的时候。天窗对于自请离开的人,自然也会有后续的监控,什么人,何时离开,安顿在何处,葬身在何处,都有详细记载,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进去了,就一辈子出不来。可怜他半生卖命,终究还是有几个心腹的。周子舒,昔日荣嘉皇帝一手扶植的天窗首领,武艺高强,极善易容之术,他走进人群一转身,便再没有人认得出。而这游走于宫廷之中最恐怖的那一个暗影,就这么从世上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个骑着瘦马,一路叼着茅草荒腔走板地哼着乡野小调,潦倒落魄的流浪男人。成了从这个恐怖的网中脱困的第一人。他脸上带了张不怎么精致的人皮面具,随意涂抹得自己一脸青黄,看起来好似是个随时可能蹬腿的病夫,在河边喝水的时候对着水面瞧了瞧,觉得挺合适自己的真实情况,越看越满意,又在路边农户家里顺手牵羊出一套粗布衣服,将原来的那身锦袍脱下来烧了,腰上系了个锈了一半的酒壶,里面装着半壶粗制滥造的浊酒。又想起这些年自己一直隐于皇宫大内,从未以本来名姓行走过江湖,连个化名都不用想,便欢欢喜喜地这么上了路。他也没什么去处,都说江南好,便想上江南看看,一路走走停停,做些个劫富济贫的勾当糊口,过开封,走蓬莱,慢慢悠悠,三个多月,才到了草青莲红的江南。一到地方,便先潜进了天下第一楼的酒窖,将桂花甜酒酿尝了个遍,醉生梦死一遭,美得飘飘然,只觉这日子是再好也没有了。十几日之后,一时喝多了,险些被发现了行踪,也觉得酒酿虽好,毕竟绵软,趣味减了些,于是抛下足两的银子,又离开了酒窖。这十几日一过,那形象便更不佳了,他顶着一张痨病鬼的脸,陪着上面蜷在一起的猥琐五官,便是正宗无比的一脸菜色,再加上一身衣服泡在酒里十多日,几乎成了酒糟,乱七八糟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垂下来,活似个要饭叫花子。所以坐在路边闭着眼睛晒太阳的时候,竟有个小胖娃娃,蹦蹦哒哒地从他身边走过,又蹦蹦哒哒地走回来,瞅瞅他,从身上摸出一枚铜板捏在手里,只是不知道往哪放,寻摸了半天,还问道:“大叔,你的碗呢?”立刻被家里大人抱走了,只叫他哭笑不得。很多年过去了,过去的朋友、牵挂的人,一个个不是死了,就是远走他乡,周子舒靠在墙角,伸展开四肢,惬意地晒着暖烘烘地太阳,嘴角带着点笑意,就开始琢磨,这么多年,图什么呢?年轻的时候,总觉着自己是个不得了人才,什么褒义词都往自己身上揽,什么绝顶聪明,什么心有九窍,什么武艺高强,什么见多识广,好像不做出一番事业就枉来人世一遭似的,如今想起来,图什么呢?又落下什么了呢?不过舍弃了自由身,给皇家做了个见不得光的奴才,兜兜转转,原来有的东西也都赔干净了,到现在一无所有孤家寡人,又处心积虑拼了性命地把自己赎出来,还觉得做得挺聪明。他忽然又悲怆起来,只觉世界上再有傻的,可也傻不过自己了。有多少年没这样,脑壳空空的在路边晒一晒太阳了?可笑路边行人,个个行色匆匆,赶死一样地来来回回,倒比他一个算着日子快嗝屁的还急似的。只听旁边酒楼上,一个女子脆生生地道:“公子,你瞧那人,若说他是要饭的,身边却连个破碗都没有,若说不是呢,又巴巴地那坐了一上午了,什么都不干,只嘿嘿傻笑,莫不是个傻子吧?”如今的周子舒虽然功夫只剩了一半,耳力却犹似当年的好,那女子虽隔了一条喧闹的大街,声音又不大,还是叫他一个字不漏地听了去。还没来得及暗地里自嘲,下一刻,便又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他是在晒太阳。”这男人的声音十分好听,低低沉沉的,吐字极慢,却不黏糊。周子舒便忍不住抬头望去,只见对街酒楼二楼靠着栏杆,一个长相极好的紫衣少女和一个身着灰衣的男子相对而坐,那男人脸色微有些苍白,眼珠却很黑,像是将光都吸进去了似的,这黑白分明,看来竟有些不像活人,周子舒那么一抬头,目光正好和他对上。灰衣男人面无表情地将目光错过,便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专心吃着桌上的饭菜。周子舒便忍不住失笑,心说人海茫茫,竟还遇上个知己。那紫衣少女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镜却仍在他身上打转,半晌,终于忍不住了,和那灰衣男子知会了一声,便蹦蹦跳跳地下楼来,跑到周子舒面前,说道:“要饭的,我请你吃饭怎么样?”周子舒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摇头道:“小善人,你不如请我喝酒。”紫衣少女娇笑起来,回头对那楼上大声道:“公子,这傻子叫我善人哪!”可惜那灰衣公子像是没听见似的,一个眼神都没给她,只极专注地吃饭,像是眼下天崩地陷了,也不能磨灭他对食物的相思之情一般。紫衣少女便问道:“别人都要饭,怎么单你要酒?那酒有什么好的,能管饱么?”因她长得美,周子舒也忍不住想多和她说几句,便半带玩笑地说道:“凭酒借红颜。”紫衣少女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得停不下来,她笑起来也仿佛花枝乱颤一样,周子舒觉得自己运气不错,江南果然是多美人的,便一边欣赏她,一边摇头晃脑地叹道:“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老白头翁。姑娘这样幸灾乐祸,可不厚道了。”少女惊讶道:“哟,你还文绉绉的哪。”便蹲下来,飞快地伸手将他腰上酒壶解下来,跑到酒楼里,片刻又回来。周子舒便要伸手去接,谁知少女飞快地将手一撤,笑道:“我问你个事,若是你说对了,我便把酒壶给你,请你喝酒,若是你说不对,我就往里下毒,叫你喝了穿肠烂肚。”周子舒苦笑,这少女美则美矣,竟也是个棘手不省事的,便问道:“我那酒壶乃是从一个老叫花子那赢来的,里面也不知道泡了多少只虱子的尸体,你若喜欢就拿去,我不要了还不成么。”紫衣少女眼珠一转,笑嘻嘻地道:“你叫姑娘白跑一趟,我可生气啦,生气了就得杀了你。”周子舒心道,这是哪里来的小魔星,白长得跟天仙似的,只得道:“你说。”“我问你,你在这要饭,为何身边连个装钱的破碗都没有?”周子舒挑起眼看了看她,说道:“我几时说我是要饭的?不过占个墙角晒太阳罢了。”紫衣少女一怔,下意识地便回头去看那酒楼上的男人,那灰衣男子显然也是个耳力极好的,听见他们说话,手顿了顿,便没别的表示了,又清风无愁、下箸如飞地继续专心吃东西。少女仰头望了望明媚的天光,有些困惑:“我怎么看不出太阳有什么好晒的?”周子舒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伸手一捞,轻轻巧巧地便将自己那破酒壶捞回来,少女“啊呀”一声,一个没提防,竟被他得了手,颇有些困惑地望向他,只听这一副叫花子样的男人说道:“姑娘年轻,自然有很多事要做,得赶着赶紧吃饱喝足,养足了精神才行,我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人,除了喝酒,便剩下混吃等死,不晒太阳做什么?”他仰头灌了一口酒,砸吧两下,大声赞道:“好酒,多谢姑娘!”言罢转身便走,那紫衣少女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他,她自以为功夫算不错的了,可谁知本以为一伸手便抓到的人凭空在她眼前晃了晃,竟差了一寸没碰到,再一看,那叫花子已经晃进了人群里,再也找不到了。她有心想追上去,却听酒楼上男子轻声道:“阿湘,你本事不行,眼力也不行么?还在那丢人。”他说话的声音似是耳语一样,没有分毫刻意提高音量,可那声音偏偏从高楼上,经过喧闹的人群,准确无误地传到少女耳朵里,紫衣少女垂头丧气起来,不敢再自家主人面前造次,往人群里最后看了一眼,便转身上了楼。周子舒晃晃荡荡地抱着酒壶一路喝一路走,江南水多,他在小桥流水旁边一走一过,从水面上瞟了自己一眼,也觉得这副尊荣有些对不住这地方,估摸着大概不会有客栈愿意留宿他,便沿河一路往城外走去,河里是一片片小渔船,摆渡路人的。这会正是春日游人多,他转了一圈也没有得闲的,好容易看见一个船靠在岸边的老渔樵,便走过去。老樵夫的乌篷船在一边停着,旁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也不知为什么到了他这里便闲得什么一样,在岸边四仰八叉的躺着打盹,草帽扣在脸上,只露出满头干枯的白发。周子舒便走过去,不着急,也不去叫那老渔樵,只是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等着他睡醒。谁知过了一会,那老渔樵自己却躺不住了,气呼呼地一把将脸上盖的草帽拽下来,苦大仇深地瞪着他,张口便骂道:“奶奶的,没看见老子睡觉呢么!”周子舒也不生气,说道:“老丈,生意来啦。”老渔樵又骂道:“你娘的,你嘴长着留着出气还是留着放屁?要坐船不会说一声?”言罢站起来扭了两下腰,拍拍屁股,回头见周子舒还坐在地上,立刻又火冒三丈:“你屁股长地上啦?”周子舒眨眨眼,就明白为什么别人都忙着摆渡,只有他一个闲着了。灰溜溜地站起来,跟在老人身后,一边听着他嘴里骂骂咧咧不干不净,又厚着脸皮问道:“老丈,有吃的么?剩饭也行,给我一碗。”老渔樵粗声粗气地道:“还是个饿死鬼投胎。”便从怀里掏出一块咬了一半上面还有牙印的饼扔过去,周子舒也不嫌,一面跟着他上船,一面笑嘻嘻地接过来,张嘴就咬。老渔樵将船划出去,瞥了周子舒一眼,还兀自恶狠狠地道:“你娘的。”

第三章荒庙

周子舒满不在乎——这世上各种寻死觅活的事他都办过了,也就啥都不在乎了,就着那老渔樵嘴里不干不净的话,全当下饭。乌篷船静静地分开河水,河岸那头有个姑娘糯糯地叫道:“菱角,卖菱角。”就仿佛年光同这河水一般缓慢流淌,周子舒想,真死在这里,也值当了。他路过蓬莱的时候探访过传说中的仙山,当时在半山腰上就这么想的,可后来又觉得,传说中杏花烟雨的江南还没细细游览过,有些亏,便又一路南下到了江南,眼下他又恍然间生出这种感慨,咬了一口手里又干又硬的饼,鼓着腮帮子使劲嚼了半天,好容易才咽下去,晃晃脑袋,又寻思,看了江南,三山五岳可还没去过呢,还是亏。便又放下了终老此处的感怀。忽然,老渔樵像是被唾沫噎住了一样,骂声停下了,弓着背,微偏着头,一双眼睛眨都不眨地望着一个方向。周子舒有些奇怪,便从船里微微探出个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老渔樵定定地瞅着两个岸边行路的人——正是那酒楼上的灰衣男子和美貌少女。老渔樵头发虽白,一双眼却目光如电似的,仔细看来,藏在一头乱发下的太阳穴还微微凸起,手掌粗大,筋骨虬结,不用说周子舒,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这老头子身手不简单。叫他这样戒备得盯着看,想来那遥遥一对视的萍水知己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美貌少女这会看着虽然蹦蹦跳跳,却始终谨慎地走在那男子身后一丈左右的地方,丝毫不敢僭越。周子舒扫了一眼,便知道这姑娘是那灰衣人下人或侍妾之类的身份,这姑娘虽有些刁蛮,相貌形容却颇对他的胃口,可到底是别人的人,便也不多打量,收回目光,接着对付手里的干饼。江湖么,走到哪都有是非,朝堂是个名利场,江湖便是个是非场,有人总想不明白这件事,好像仗剑骑马走天涯是件多了不得的事似的,临死都念叨着。不过眼下是是非非,和他这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老渔樵住了嘴,周子舒反而觉得有些寂寞,便吼了一声道:“老丈,你这饼子欠点咸淡味,甭管粗盐细盐的,您好歹多放点呀。”老渔樵火冒三丈地骂道:“你娘的,那么大个的饼都堵不你的嘴,有饼吃还他奶奶的嫌东嫌西,饿你个兔崽子三天,看你吃屎不说香……”他一张嘴就仿佛有停不下来的趋势,周子舒就笑了,咬着干饼也有劲了,觉得自己有点贱。渡人过河不过几个铜板,周子舒大手大脚地给了老渔樵一块碎银子,老渔樵一点也不觉得受之有愧,揣起来就走,脸上那副债主的表情,大概还嫌弃给钱给少了。才到对岸,老渔樵亟不可待地把他往下轰:“快滚快滚,别耽误老子正事。”周子舒慢慢悠悠地把最后一块饼扔进嘴里,伸了个懒腰,从船舱里钻出来,含含糊糊地道:“赶着投胎么?”老渔樵一双铜铃眼瞪圆了,一副很想破口大骂、问候此人祖宗十八代的架势,却想起了什么似的,终究还是把话给咽了回去,气哼哼地划起船走了。也亏得这老东西不知道在这干什么,托了这么个假身份,若他真是以摆渡为生,还不得穷得当裤子?眼看着小船摇摇晃晃地走远了,周子舒才气定神闲地道:“你娘的。”他半辈子都跟一帮斯文败类混在一起,原来也是一张嘴就拐弯抹角子曰子云的,从未曾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出言不逊过,这时候脱口而出这么一句,竟觉得非常痛快,好像胸口郁结的东西统统倒了出去似的。他惊奇地发现,骂街竟然是这样舒服的一件事,于是笑盈盈地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你个拿钱不好好办事,吃饭不拉人屎的老龟孙。”说完好好咂摸了一下这句话,只觉得心情舒畅、满口余香,于是心满意足地顺着河边慢慢走了出去。周子舒东游西逛地转了整整一天,一直晚上,转悠到了城外,找了个小水塘,才把自己这自己都快忍不下去的酸腐洗了洗,好歹把自己涮得像个人了,这才琢磨着找个地方对付一宿,又走了约莫一里地,看见一个破破烂烂的荒庙,他便走了进去,将茅草铺开,在我佛脚下缩起身子,打了个哈欠,睡了。尽管他现在心里没事,脑袋一碰茅草就能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仍然是得在没人打扰的情况下,半夜的时候,不远处的一阵脚步声和人声还是把他吵醒了。三个人出现在荒庙门口,一股子血腥味就扑面而来,周子舒睁开眼皱皱眉。受伤的人头上戴着斗笠,不知道有没有意识,整个人被个十四五的半大少年架着,那少年看来有些功夫底子,却也气力不济,气喘得像病牛一样,吃力地架着受伤的人,旁边跟着个下人打扮的老妇,怀里抱着个布包,踉踉跄跄地一路小跑。少年进庙门的一刻,像个受惊的小兽似的,小心翼翼地眼珠四处一扫,周子舒人躺在佛像的阴影里,气息放得又极轻,少年一开始也没留神到他,低声对那带斗笠的男人道:“李伯伯,咱们在这躲上一会吧,我瞧您的伤……”他话还没说完,那就剩半条命的人便从少年身上挣脱出来,勉励站直了,双手对着周子舒的方向一抱拳道:“咳……这位朋友……”他这一抬头,话音登时顿住,周子舒也看清了,这人正是摆渡了他的那老渔樵,胸口后背各有一处刀伤,整个人血葫芦一般,当即坐直了身体:“是你?”老渔樵苦笑一声:“他娘的,是你这要饭花子……”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往前扑去,那少年忙伸手去扶,自己却也力竭,被他一起带得摔倒在地上,话音里都带了哭腔:“李伯伯……”老渔樵周身抽动了一下,周子舒忍不住探起身,见他那血流出来带了一丝诡异的紫色,连带着他的嘴唇都是铁青的,便皱了皱眉。老渔樵勉强笑了笑,低声道:“你他娘的还是不是爷们儿,哪来那么多马尿?老子……老子还没死透哪……”一边的妇人也抹泪道:“李大爷,您若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少爷可指望谁去呀?”老渔樵瞪了她一眼,用力吸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对那少年说道:“我……也是个没出息的……只是当年受了你爹的恩,拿命报了,也没别的东西啦……”他咳嗽起来,没咳嗽一下,身体就抽动有一回,“小子,你记着……”记着什么还没说完,庙门口便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黑衣人大步走进来,那黑人未曾蒙面,脸上有一块刀疤,见了这穷途末路的三个人,猫捉耗子似的歪嘴一乐:“好哇,你们跑得倒是远。”那少年咬咬牙,从腰间抽出一把剑,便像黑衣人扑过去:“我杀了你!”怎奈气势惊人,实在是一身三脚猫的功夫,瞧着浓眉大眼挺灵气,人却笨手笨脚的,一招都没使出来,便被那人轻描淡写地挑了兵器去,反掌一拍,正好拍在他小腹上,逗猫似的将他弹出一丈多远。少年随后起身,灰头土脸的大叫一声,却丝毫不见害怕,又赤手扑上去。老渔樵急了,似乎想爬起来,却伤得太重,动了一下,又重重地摔在地上。黑衣人冷笑道:“小兔儿爷还要咬人不成么?”便侧身闪过,屈指为爪,抓向那少年后心,月光下他那手章竟不似血肉做的一般,泛着淡青色的冷光,要痛下杀手。周子舒本不欲管闲事,想着毕竟和那老渔樵有个“同船渡”的缘分,这少年又小,不愿意见他这么点年纪便送死,手中已经扣上一颗小石子,手掌一翻,才要弹出去,忽然一声唿哨,那黑衣人目光一凛,平地翻了个跟头,那少年扑了个空。方才黑衣人站的地方却钉上了一个一寸长的莲花形状的暗器。只听一个少女娇滴滴地道:“好家伙,深更半夜的,竟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在荒郊野外欺负老妇弱子。”周子舒心里一动,这声音耳熟——便将那粒未出手的小石子又收回来,慢吞吞地躺了回去,静观其变。那黑衣人脸抽动了一下,眼睛突突地跳着——周子舒觉得是他脸上那道疤伤得,脸有些僵硬,像中了风的,凶狠中又有些可笑,只听他怒道:“哪里来的小贱人?”那少女笑了笑,周子舒定睛望去,见门口一道紫色身影闪过,进来的正是那今日扬言要毒死他的小姑娘,便觉得自己今天是定然有此奇遇了,这荒庙中的恩怨情仇竟有小一半人都是他遇上过的。不知这紫衣少女的那主子去哪了,她歪了头,一脸天真烂漫地靠在门口,指尖绕着自己的辩稍,一面用食指在脸上轻轻一刮,笑道:“老贱人,你羞也不羞,欺负人家老人小孩,还有个快死的。”老渔樵也不知有气没气,白天还神气活现地骂人,这会听人说他是个“快死的”,竟还真就快死的似的倒在地上,一个屁都放不出来。

第四章义士

黑衣人和紫衣少女很快斗在一处,周子舒旁观者清地看着,这两人的功夫路数是不大一样,狠辣缺德程度却不相上下,不像所谓名门正派里出来的。走了不过十四五招,那黑衣人忽然就着少女的一掌往后虚晃一下,随即一脚踢向她膻中穴,少女侧身躲开,轻叱一声,并指做掌抬手下劈,分明是要当场将他膝盖骨废去,岂料那黑衣人裤子上忽然有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小腿上竟弹出一个机簧,一根断箭迸出来,直取少女下颌。少女功夫不错,似是要比那黑衣人高出一筹,却没料到他还有这么贱的一着,吓了一跳,再想躲,便已经来不及了,周子舒扣在手心的小石子终于出手,正弹在箭尖上,箭尖险险地擦着她的鬓角过去。那少女经了这般风险,竟全不似普通人似的知道后怕,反倒恼羞成怒起来,片刻都没犹豫,下劈的手翻作爪,一把抓住黑衣人的腿骨,一折一扣,黑衣人惨叫一声,竟生生被她拗断了腿骨,她还不罢休,青葱一样的小手伸出来,掌中竟带了蓝光,狠狠地拍在黑衣人胸口上,黑衣人往后飞出去,一条断腿蜷着,脸上迅速泛起了紫灰色,瞠目欲裂地指着那少女道:“你是紫……紫……”“紫”什么他没说完,便两眼一翻去见了阎王。一边的老妇见这漂漂亮亮的姑娘竟然出手这样狠,吓得没了动静。倒是那少年,看着憨憨实实的,却先一步反应过来,扑到老渔樵身边,急急地问道:“李伯伯,你怎么样了?你……”老渔樵好像还有口气在,费力地伸手抓住了少年的衣袖,那少年忙小心地将他拖起来,抱在怀里,紫衣少女见状,也凑过来,伸手翻了翻老渔樵的眼皮,皱皱眉,嘴里直白地说道:“是三更断肠散,再加上流了这么多血,我看他没救了,你节哀吧。”少年一把拍开她的手,瞪着她大声道:“你胡说什么?”紫衣少女眉头一皱,俊俏的笑脸上又泛起杀意,想起了什么似的,忍了忍,将那杀意强行压了下去,站起来双臂抱在胸前,事不关己地冷笑道:“不识好人心的狗崽子。”老渔樵发浊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掠过,转了一圈,一直落到佛像脚下、头发上还斜插着两根稻草、形象可笑的周子舒身上,对着他的方向张张嘴。所有人就都随着他的目光望向了周子舒,那少女“哎呀”一声,笑道:“我还道是哪位高人帮了我一回呢,没想到是你,我请你喝酒,你替我打架,正好咱俩谁也不欠谁了。”她这话说得十分得便宜卖乖,不过鉴于她是个漂亮姑娘,周子舒决定不跟她一般计较,便笑了笑,凑到走到老渔樵旁边蹲下:“老兄,你叫我呀。”老渔樵极费力地将手伸进怀里,在场其他四个人八只眼睛都等着看他掏出什么,半晌,老渔樵把拳头伸出来,递到周子舒面前,挣扎地看着他。周子舒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接,只见亮光一闪,一锭碎银子就躺在他手心。老渔樵开口道:“我……把银子还给你,白让你坐一回船,你替我……替我……”周子舒还没听完替他干什么,便啼笑皆非,摇摇头要站起身来,谁知老渔樵伸出手,死死地攥住他的手腕:“替我……将这孩子送到太湖赵家庄……”这位可不是漂亮姑娘,于是周子舒叹了口气,说道:“我说这位老兄……”老渔樵截口打断他:“滴水……之恩……当、当……涌泉相报……”周子舒抬眼,忧郁地望向这荒野破庙的门外,那四下笼罩的夜色,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换张脸,现在这张脸面,难道是这面黄肌瘦不够,有那么像冤大头么?老渔樵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抓着他的那只手力气越来越大,气息浅浅地仿佛就在喉咙里徘徊,说话的时候带着倒气的音,颤颤巍巍的:“你就当积德吧,积德吧!还有后辈儿孙呢……就算断子……绝孙,还有下辈……下辈子呢。”这话如同一道闪电一样,狠狠地劈在了周子舒心上,胸口上的七窍三秋钉好像又疼了起来,像是要钻到他肉里一样——还有下辈子呢,这辈子造过那么多孽,三年后一死了之,纵然一了百了,可……还有下辈子呢。半晌,周子舒叹了口气,将那颗碎银子轻轻抛弃,又接住,缓缓地将其收入怀中。老渔樵已经浑浊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嘴唇哆嗦了几下,没发出声音来,随后眼中的微末光芒慢慢地暗淡下去,抓着周子舒的手再也无力为继,软绵绵地垂下来,嘴里兀自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周子舒慢慢地将耳朵贴到他嘴边,只听他断断续续地道:“你要……你要做不到……你要……我……下、下去……也要操、操……你祖宗十八辈……”周子舒直起腰来,简直无话可说,然后老渔樵头一歪,没气了,少年惊天动地地嚎哭起来。那老妇人像是个老妈子之类的,也是个没主意的,六神无主地跟着在一边抹眼泪,周子舒便自动地和那紫衣少女站在一边。紫衣少女一双大大眼睛骨碌一转,轻声问道:“我家主人说你厉害,我还没瞧出来,你是哪门哪派的?叫什么名儿?”周子舒便咬着腮帮子文绉绉地道:“不才周……周絮,无门无派,不过孤魂野鬼一条,浪迹江湖罢了,还未请教姑娘如何称呼?”少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摇头道:“若不看你那张痨病鬼似的脸,这说话的气派,倒还真像那么回事似的,我叫做顾湘。”她未曾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一号姓周名絮的人物,再者萍水相逢,也知道没那么多实话,便不当真,也不在意,上前两步,拍拍那少年的肩膀说道:“我说,人都死了,你差不多把他安葬了吧,还有人追你们没有?”少年还记恨着刚刚她口无遮拦地出言不逊,轻哼了一声,瞪了她一眼。眼下他一腔悲愤之意无从发泄,面前还有这么个没谱没调的臭丫头,心里便忍不住把火气都暗暗撒在了她身上,好像人是她害死的似的。顾湘好看的眉头一皱,她功夫虽高,毕竟年纪也不算大,本来就有点邪里邪气的,哪受得了这少年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辜迁怒,抬掌便要打他,猝不及防地,却被旁边的周子舒一把抓住手腕。顾湘只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黏住自己的手腕,并不觉得疼,也并不觉得那人用了多大的力气,偏偏就是抬起来的手放不下去,也甩不开,便忍不住讶异地看了一眼这个面黄肌瘦、痨病鬼似的男人,心道:“这么个东西,主人高看他一眼,竟也是有些本事的,看不出他深浅,若真动手,只怕我是讨不到便宜的。”她心下转念,见机极快,知道自己的斤两,便从善如流地将手收回来,抿抿嘴,看着周子舒道:“卖你这面子就是了。”然后又转向那少年,骂道,“小兔崽子你看清楚,姑奶奶只是路过,瞧你们可怜顺便搭救,别跟姑奶奶我杀了你们全家似的,但凡你有点尿性,也该找你那仇人报仇去。瞅你那熊样,除了抱着个死人流马尿,也就欺负姑奶奶脾性好,容忍你,好了不起呢!”这丫头人是机灵,可说话是真不好听。周子舒无奈,才要劝慰两句,却不料,那少年闻言竟怔了半晌,忽然转过身来,用力将眼泪擦干净,跪在地上,“砰砰”有声地给顾湘磕了两个头,嘴里小声道:“这位姑娘教训得是,得罪了。”他牙关咬得紧紧的,竟将那少年的面容绷出一个有些锋利的线条,顾湘反而愣了,往后退了小半步,眨巴着一双杏核似的大眼睛:“我……我可没说让你给我磕头,你、你还是赶紧起来吧。”周子舒便微微弯下腰去,轻轻一托,那少年便不知怎么的,被他托了起来,周子舒说道:“先将这位……李兄安葬了吧,好歹我受他之托,送你们一程,回头若是不急着赶路,便在此凑合一宿,也和我说说怎么回事。”少年低低地应了,周子舒帮着他在荒庙后边找了块地方,将老渔樵安葬了下去,顾湘一直在一边看着,末了大概也有所感触,跑出去削了一截木头进来,从腰间拔下一把匕首,三两下削了一块简易的墓碑,又问道:“这个人叫什么名?”那少年想了想,竟摇摇头,道:“他只说他姓李,受过我爹的恩,便拼死救了我们出来,我叫他李伯伯……却连他全名都说不出。”周子舒暗叹了口气,江湖中人,可不就是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么?留不留名,又有什么关系呢?顾湘便埋下头,在那小木牌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义士李大伯”五个字,刻完自己端详了一下,大概觉得挺满意,便拿给周子舒道:“你看看,好不好?”周子舒接过来一看,那“伯”字上面竟然还少了一撇,心里觉得有些悲凉,又有些啼笑皆非,便用手指将那一笔给她填上,插在了这无比简易的荒墓上。少年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努力憋住眼泪,然后挺直腰板,站了起来。

第五章恶鬼

“我姓张,叫做张成岭。”少年坐下来,一张圆脸上黑黢黢的什么颜色都有,然而纵然一身衣服已经被撕扯得破破烂烂,还是能看清楚那锦缎的底色,不是平民百姓家穿得起的,“周……”他停顿下来,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叫花子模样的落拓男人。“叫叔就行。”周子舒厚颜无耻地道。张成岭挤出一个笑容,不大成功,又低下头去,他这么一低头,目光所及之处是布满灰尘和茅草的荒庙地面,心里茫然得很,有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这一宿变故太大,导致他的心智还没能跟上事态的进展。顾湘嘀咕了一句:“张成岭?好像有点耳熟。”周子舒便问道:“你爹可是南河庄主张大侠?”顾湘一愣,脱口道:“你是张玉森的儿子?”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一点不带遮掩的,赤裸裸地表达了“张玉森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废物儿子”的疑惑。张成岭显然是瞥见了她的表情,将头埋得更低了,一双手紧握成拳,缩在身体的两侧。周子舒忙打断顾湘那杀伤力极大的精神攻击,他已经发现这姑娘别人不爱听什么偏说什么的本领了,便干咳一声道:“我竟没瞧出来,失敬失敬。”顾湘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问道:“你爹似是有些名气吧……我们前日到的,就已经听说过了,据说年轻时候很有点本事,这几年家大业大了,便半隐退似的定居在这,没掺和过什么事,庄子里还住了不少武功不错的清客,也没人想去惹他们的麻烦。这这样的老子,什么人大半夜追杀他儿子?”她口气里有种事不干己的轻慢,一边的老妇便不满起来,说道:“我家老爷乃是一等一的大善人、大侠客,宅心仁厚,仗义极了,有人遇上困顿来寻他,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仗义疏财出手相助……”顾湘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道:“行啦大娘,咱们都知道这小子有个有能耐的好老子啦,大侠大英雄能怎么的,不照样大半夜被人追着砍……”那张玉森年方五十,说一声德高望重,也算名至实归,早年娶妻生子便鲜少在江湖上活动了,但若是有个武林盛典什么的,一般还是要请他过去,以示敬重的。周子舒觉得毕竟死者为大,这姑娘可能无心,可也太不尊重了些,便截口打断她,问道:“方才追杀你们的那个,是什么人?”张成岭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是吊死鬼薛方。”“你说谁?”“你说谁?”周子舒和顾湘几乎异口同声,周子舒是眉头皱起来,顾湘则一脸古怪的惊诧。张成岭一字一顿地道:“是吊死鬼薛方,我亲耳听见别人这么叫他的……”他忽然深吸一口气,好像想起了什么,明白过来什么一样,整个晚上的鲜血,烟火,惨叫,都浮现在眼前,他颤抖起来,脸色青白,浑身抽搐,竟连话都说不出了。顾湘吓了一跳,指着他道:“他这别是羊角风吧?”周子舒脸色凝重地扶住张成岭,伸手在他睡穴上拂过,那少年就软到在他怀里,小心得将他放在一边,周子舒才叹道:“这是才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心智受打击太重所致,先叫他睡上一觉吧。”他转头去问那六神无主的老妇人:“大娘,可是张家遭了什么人暗算么?”那老妇人瞅着张成岭那样子,又没了主意,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颠三倒四半晌,才算把事情说明白——这天半夜的时候,张家后院突然起火,然后一群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黑衣人,好像恶鬼似的从天而降。最可怕的是,那些平日里有点风吹草动都能惊动的“高手”们竟没有一个能起来,都不知何时着了道儿。只有那老李,是个古怪人,五年前到了苏州河边上,做些摆渡的小活计,一直也暗暗保着张家,却不愿意到庄里来——按他的说法,吃了张家的饭,便是被人养着的清客打手,他不愿意做这个,他是来报恩的。也亏得有这么个怪胎,才勉强给老张家留下这么一条血脉。半晌,周子舒才叹道:“那位李兄,当真是风尘中的异人。”他又转向老妇人,这老太婆只是个粗使的老妈子,什么也不懂,脑子里一坨浆糊,只会陪着掉眼泪,“大娘还有什么亲戚么?”老妇点点头道:“我城南有个侄子。”周子舒便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元宝,交给她道:“您拿着这个,自谋出路吧,我看您跟着张家小少爷到了这地方,也算尽了忠了,也这把年纪了,也别跟着风餐露宿了。”老妇人接了银子,下意识地拿牙咬了一下,然后又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没眼泪了,口气也轻快起来,说道:“是呢,老奴这么大岁数了,也是拖累少爷。”她拿了钱,简直一刻都不想在这满是茅草死人的地方呆着,便说要离开,想她一个烧火干粗活的,也不会有人怎么样她,周子舒便没什么表示,看着她千恩万谢地走了。到了午夜时分,周子舒只觉胸口像被小针刺了一下似的,便知道那七窍三秋钉又作怪了,那种疼法不是皮肉的撕裂之痛,也不是内伤的钝痛,而像是有人拿着小刀子顺着他浑身的经脉一寸一寸地割下来一样。好在这一年多他已经习惯了,便若无其事地也未曾显露出来,他带着人皮面具,顾湘也看不出他脸色。又想起她提起张玉森时候的漫不经心,以及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人,周子舒勉强自己分散着注意力,问道:“今日酒楼上那位兄台么,没和你一起么?”顾湘一怔,先是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和我一起的?”随后又点头道,“是了,你听见我们说话了——我说我问你那问题的时候,你怎么和我家主人说得一样呢。”她撇撇嘴,对这种作弊行径十分不屑。周子舒笑道:“是,你家主人也在这里么?”顾湘坐在香案上,两条腿碰不到地面,一荡一荡的,歪着头,看起来十分天真可爱,见问,眼皮微微垂下,耸耸肩膀:“会他老相好去了。”周子舒只道那灰衣人将这么个美貌姑娘待在身边,以为她是侍妾之类,便疑惑地看看她。顾湘皱皱鼻子,瞪了他一眼,骂道:“你看我做什么?他去睡男人,难不成让姑奶奶在窗外守着听响儿?”周子舒干咳一声,也有些尴尬,蹭蹭鼻子:“姑娘家家的……”顾湘像个小兽似的冲他呲呲牙,回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用脚尖拨了一下人事不知昏天黑地的少年张成岭:“他说的话,你相信么?那个黑衣人是吊死鬼?”周子舒犹豫了一下:“如果……他的意思是青竹岭、恶鬼众的吊死鬼……”顾湘略带讥讽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得倒多,这世上还有几只吊死鬼?”周子舒摇摇头,才想说话,胸口的钝痛让他的话音停顿了一下,只能做出深思的样子,半晌,才缓过来道:“传说风崖山、青竹岭有个山谷,人称鬼谷,近些年来江湖中罪大恶极者,寻求庇护者,走投无路了,便去鬼谷,一入鬼谷,不复为人,尘间恩怨便尽了,若能在鬼谷活下来,也算九死一生。而关于鬼谷的传说太过可怖,仇家便也不再计较。我听说那吊死鬼薛方当年是个臭名昭著的采花贼,身上背了二十六条年轻男女的人命,其中还有峨眉掌门的关门弟子,被六大门派联手追杀,不得已躲入了青竹岭鬼谷。”顾湘眨眨眼:“那你说,是不是那个薛方?”周子舒笑道:“那薛方成名三十年,乃是穷凶极恶之徒,岂能被你这么个小姑娘三两下打发了?”顾湘先是要发作,随后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便点头道:“也是,吊死鬼要真让我就这么宰了,那也是我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可是我也没爹没娘,祖坟也不知道在哪,说不定压根就没有,青烟也一定是没有的了,那他肯定不是吊死鬼。”周子舒不明白冒青烟和吊死鬼是怎么被她联系到一起的,看着她那洋洋得意仿佛想明白了什么的样子,也没好意思打击她,身上疼得厉害了,便默不作声,靠在一边闭目养神,熬着等天亮。那七窍三秋钉每日后半夜必然发作,所以他总是早早便睡,到子时好养足精神,熬过半宿,不想这日被搅了,后半夜再睡不着了,只得咬着牙默不作声地挨着,一直到东方微微泛了白,才慢慢地缓解下来,周子舒觉得周身已经有些麻木了。他稍作调息了一下,忽然,本来靠在佛龛上耷拉着脑袋打盹的顾湘一下子惊醒过来,杏核眼转了一圈,短促地道:“有人。”周子舒皱皱眉,自然也听见了,立刻想要站起身来,竟踉跄了一下没站起来,一偏头,见顾湘正惊奇地望着他,只得一边缓缓地扶着香案站直,一边低声道:“腿坐麻了。”这理由太烂了,于是顾湘的表情更惊奇了。周子舒每日黎明时分差不多是最虚弱的时候,方才短短的调息没能让他缓和过来,也不大愿意和人交手,便低声道:“把人藏好,躲一躲。”“躲?往哪躲?”顾湘瞪着一双无知的大大眼睛望着他。周子舒一时无力。再要有动作,已经来不及了,一群蒙面人训练有素地破门而入,一眼见了昏迷不醒地张成岭,二话不说,便气势汹汹地扑上来,周子舒人仍靠在香案上,眼看着一个蒙面人直奔主题地横刀去劈那少年,也未看清他如何动作,人影一闪,那只和脸上人皮面具同样枯瘦的手指便掐在了蒙面人脖子上。蒙面人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周身抽动了一下,便没气了。他这狠极的一手还真起到了震慑作用,所有的蒙面人都不禁脚步一顿,戒备地打量着这个仿佛站都站不稳的病夫。顾湘偷偷吐吐舌头,从香案上跳下来,站到周子舒身后。周子舒拿眼一扫也知道这些人只是打扮得吓人,单看这般谨慎小心,却必定不是死士刺客——若是以前天窗的刺客,别说是死一个同伴,便是自己的脖子捏在别人手里,也要毫不犹豫地奔向目标。也肯定不是那传说中的恶鬼众,恶鬼们各自为政,不可能像这些人这样整齐划一,看来是有意针对张家的了。他慢条斯理地整整袖子,好像那身破衣烂衫还是当年滚着银边的长袍似的,动作做了一半,他自己也觉得不合适,便停下来,径自笑了笑,说道:“各位,一大清早的,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这么扑向人家手无寸铁的一个孩子,有失身份吧?”

第六章美人

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言声,彼此之间飞快地用眼神交流一番,便不再管张成岭,慢慢地绕成了一个圈子,将顾湘和周子舒两人包围其中。

顾湘低叹口气道:“流年不利,三百年不做件好事,一出手就惹得一身麻烦。周兄,我一个柔弱女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心里可害怕了,需要你保护。”

最后那句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周子舒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用一种十分糟心的表情看了那脸不红心不跳的顾湘一眼。顾湘用一种十分幽怨的小眼神跟他对视。蒙面人们显然觉得他们两人这样各怀鬼胎的含情脉脉有些不合时宜,不知是谁打了个呼哨,为首一个率先发难,后边的人跟上,竟隐隐构成了一个网似的阵型,将两人生生压在了里面。顾湘这才正色,嘴里“咦”了一声,好奇心起,也不装柔弱了,也不管周子舒,伸手掏出她那把小匕首,便迎了上去。甫一交手,才知这阵型厉害,她原本对自己功夫有些信心,对方一十四个人,每一个拿出来,说不定都不是她对手,可这严丝合缝地压迫下来,竟好像四面八方伸出无数只手无数只脚似的,惊涛骇浪一般,压得她情不自禁地边打边退,那阵型也跟着她收缩,直要逼得她退无可退。顾湘暗自心惊,已经退到周子舒身边,两人背靠而立,周子舒目光沉下来,眨都不眨地看着他们,低声对顾湘道:“我竟托大了。”顾湘有些应接不暇,额上微微见汗,问道:“这是个……什么阵?”周子舒道:“我未曾见过,只听说有种阵法,十四人组成,名为八荒六合阵,生生不息,无穷无止,配合得当,每个人的微许破绽都能刚好被旁人补上,天衣无缝一样……”顾湘惊呼一声,周子舒抬手一架,竟是赤手空拳地用血肉之躯撞上压下来的刀刃,生生地将那下劈的一刀打偏了去。顾湘忙问道:“那怎么办?”周子舒没回答,目光一凝,忽然飞身而起,一脚踏上香案,那破旧得积了一层灰尘的香案竟似全不着力一样,晃都没晃动一下,他人已再借力腾空而起,立刻有三个人同他一起跃起,刀光之间封住他所有去路,却不料周子舒不进反退,身如游鱼,穿花绕树,眨眼间竟转到了那佛像的侧面。随后不见他如何用力,轻叱一声,伸手一推,那石头佛像竟被他一掌之力推了出去,周子舒口中念了一句:“我佛慈悲,救弟子一回。”那石佛也不知多重,夹杂着劲风扑面而来,顾湘也吓了一跳,迅速弯腰闪开,只觉那风擦着她头皮而过,那劫杀周子舒的三人身在空中,没想到还有这样快的身法,无从借力更无从躲避,只得一齐尽力去挡,那如何挡得住,便被佛像给扑了出去,密不透风的阵型中徒然撕开了一道口子。顾湘“嘿嘿”一笑:“这个有趣。”动作却不慢,一抬手,电光石火间袖中箭出手,她对面的人首当其冲,正中面门,那蒙面人声音都没来得及发一声,仰面倒了下去。剩下的人再不成气候,顾湘杀性起了,不管不顾地战做一团。周子舒方才那一下却已经耗尽了本就没来得及恢复的内息,一时手足有些麻痹,他便不再逞强,老神在在地在香案上坐定。过了好一会顾湘才反应过来,百忙之中忍不住回头骂道:“周絮你干什么呢?”周子舒慢悠悠地说道:“顾妹子,我一个柔弱叫花子,没见过这阵仗,心里可害怕了,需要你保护。”只把顾湘气得手一抖,将一个蒙面人的胸口刺了个对穿,匕首被肋骨卡住,竟抽不回来了。顾湘身形灵巧,却不耐久战,这回失了兵刃,便有些慌乱,连退三步,勉励招架,周子舒缓过一口气来,却不急着出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打,捡起一堆小石子,握在手里把玩着,然后突然弹出一颗,正中一个打算偷袭的蒙面人的脑门。一边开口指点道:“不好不好,丫头你没章法。”出手如电,弹出一颗石子,正打中一人环跳穴,那人下盘不稳,登时往前扑去,正好扑到顾湘脚下,顾湘下意识地一抬脚,绣鞋上亮光一闪,弹出一把短刀,刺入那人喉头,只听周子舒悠然道:“下盘乃是根基,行而无根,动而无着,怎不失手?”顾湘乃是极聪明之人,一弯腰闪过一刀,横出一脚正踢到对方腿弯,那人往前一错身,顾湘便劈手扣住他脉门,将长刀夺过,一掌拍向他百会穴,送他见了阎王。周子舒又弹出一颗石子,正中一人身侧肩井大穴,那人正往前扑,忽然受了这一下,竟只觉半身麻痹,再不能行动,便依着惯性扑倒在地,顾湘便听这遭瘟的叫花子又半真半假地叹道:“不好不好,阵型已散,还急而冒进,真是顾头不顾腚。”顾湘闻言立刻踩了个十分灵巧的莲花步,那扑过来的蒙面人一腔刚劲之力被她闪过,下意识横刀变招,却正好将侧身破绽送到顾湘手里,顺手又解决两个。地上尸体不多时便横七竖八地摆了一堆,剩下几个一见事情不妙,相互打了个眼色,便往外退去,周子舒一皱眉,心道这些人麻烦得很,他虽然答应了护送那少年去什么太湖赵家,也不愿意一路上应付这些追杀,真叫他们跑了,恐怕路上还有得应付。想来这些人暗算于人,灭人满门赶尽杀绝,还要这样藏头露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顾湘只觉眼前一花,一道人影闪过,那方才坐在香案上的男人如一片轻飘飘的柳絮,突然落在庙门口,首当其冲的一个黑衣人猝不及防,当下一侧身要用肩膀撞开他,却听“咔吧”一声,他整条肩膀竟被卸下来了,周子舒一把攥住他脖颈,只用指力,便将他脖子生生扭断,用脚尖捡起落在一边的刀。青黄的脸皮上浮起一个鬼气森森的笑容——顾湘只觉得自己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几个往门口冲的蒙面人便全变成了尸体,忍不住眨眨眼,心里诧异——原以为瞧这人说话做派,像那些个夸夸其谈的大门派出身,不料下手灭口,竟这样利落狠毒,便有些拿不准他是个什么人了。周子舒却不像她想象得那么威风,他腿还微软着,落地之后尚未停歇,杀了人这一停下来,便有些站不住,又不愿意被顾湘看出来,便顺着力道往后倒了几步,看着身形飘逸,其实只是狼狈地在寻个借力的法子撑住。忽然,背后伸出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他,周子舒一激灵,竟不知这人何时靠近的,寒毛登时竖了起来,好在那人只是扶了他一把,没别的动作。顾湘的眼睛却亮起来,叫道:“主人!”周子舒这才微舒口气,站定以后转过身来。扶了他一把的那人,正是那人酒楼上的灰衣人,近了看,年纪也不过二十八九,眉目倒说得上俊朗,只是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人看的时候,总叫人不那么舒服。眼下,他正盯着周子舒,目光好像要钻到周子舒的脸皮底下似的,十分放肆无礼。周子舒便干咳一声道:“多谢这位……”“温,温客行。”灰衣人说道,随后脸上似乎带了一点疑惑之色,目光落在周子舒的脖子和手上,疑惑之色似乎更重了些。虽不知这人在看什么,周子舒倒是泰然,他自己的手艺自己清楚,轻易被人看出来了,早十年前就已经身首异处了,便淡定地道:“哦,多谢温兄。”灰衣人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半晌,才移开目光,点点头道:“不必。”说完,他便大喇喇地走进这破庙,顾湘已经快手快脚地将几具尸体踹到一边去,用茅草给他铺了个干净地方坐,然后这位温客行又看了周子舒一眼,嫌不够似的,还特意解释道:“我不是有意的。”周子舒就明白顾湘那股子不讨人喜欢的劲儿是师承何处了,径自坐到一边去调息。足过了有一个时辰还多,他才睁开眼,却见那温客行靠在墙上,一条腿蜷起来,还在歪着头打量自己,便忍不住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不成,叫这位温兄足足研究了这么大半天?”温客行面无表情地道:“你易容过么?”周子舒心里一紧,面上却毫不在意地反问道:“什么?”温客行却不理会,只自语道:“奇怪……真是奇怪,我竟看不出你易过容,若说你没动过手脚,唔……”他伸手磨蹭磨蹭下巴,颇为不解地道:“我这些年看人从未看错过,一眼见了你背后胡蝶骨,分明应该是个美人啊。”周子舒登时无言以对。温客行点点头,自顾自地道:“我看人从未出过错,你一定易容了。”周子舒继续无言以对。温客行锲而不舍地盯着他的脸使劲看,看了半天,又放弃似的把头往后一仰:“可我竟看不出破绽,这些江湖小把戏,得要多大的本事,才能叫我看不出破绽?只怕还没生出来吧?不可能不可能……”顾湘凉飕飕地说道:“主人,你上回还指着一个杀猪屠夫的背影,断定是美人呢。”温客行轻声细语地道:“那人虽是个屠夫,单是那双水光潋滟、顾盼生姿的眼,便能称他一声美人。英雄尚且不论出处,屠夫怎么了?你懂什么,小孩子家不知美丑。”顾湘叹道:“水光潋滟、顾盼生姿?不就是打了个哈欠没揩干净眼泪么?更何况还有那宽鼻阔嘴肥头大耳……”温客行斩钉截铁地道:“阿湘,你眼神不好。”周子舒已经慢吞吞地爬起来,径自去查看那少年张成岭的情况了。

第七章上路

周子舒点了那少年张成岭的睡穴,只是怕他一时心里转不过弯来,让他冷静一下,并未用多大的力道,所以那古怪的温客行进来之后,又过了不大一会儿,便醒过来了。他睁开眼,先是呆呆地望着破庙的屋顶愣了一会,好像灵魂出窍似的,在昨天之前,他还是千人捧万人宠的张家大少爷——纵然教他读书的先生摇头说此子顽劣,是粪土之墙不可污,纵然教他习武的师父当面违心点个头,心里老觉得他烂泥糊不上墙——他的日子还是过得很快乐。衣来张手,饭来张口,婆娘老妈子一屋子跟在后边伺候,书读得不怎么样,却没缺过夜来添香红袖,一天到晚有小厮跟在身后奉承着,张成岭虽然也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却仍不妨碍他在这样的恭维里偶尔享受一下飘飘然的感觉。这么在蜜罐里长到十四五。可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家没了,爹娘没了,亲人朋友都没了,他的世界突然颠倒了个个儿,惶惶然而不知所措极了。周子舒磕牙打屁还有两手,却不大会安慰人,便默然坐在一边。张成岭愣了一会神,两只眼睛里就默无声息地淌出两行眼泪。只听一边温客行问顾湘道:“那小东西是什么人?”顾湘道:“听说是张玉森的儿子。”温客行点点头,脸色平淡得很,好像张玉森三个字在他心里就是朵浮云,过了一会,才问道:“张家听说穷得什么都没就剩钱了,怎么张玉森的儿子变成这副德行了?是离家出走没带够银两,还是迷路找不回家了?”顾湘低声道:“听说头天晚上张家被人暗算,灭了门,眼下估计也满城风雨的,主人你昨晚上出去鬼混得太投入,一准是没听说。”温客行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于是点点头:“怪不得一地死人呢。”他便又去打量周子舒,问顾湘道:“那他是做什么的?”顾湘嗤笑道:“那叫花子自称名叫周絮,昨儿收了人家二钱银子,便把自己卖给那小子了,要送他去太湖。”温客行微微睁大了眼睛,表情严肃地思量了一会,对顾湘道:“那他肯定是个美人,错不了,世上只有美人才能这么笨。”顾湘习以为常地装没听见,一边周子舒摸不清此人深浅,于是也效仿之。他低头看了一眼仍在那默无声息地掉眼泪的张成岭,有些烦,心道这兔崽子还没完没了了是怎么的,便用脚尖轻轻地踹踹他,干咳一声道:“张小少爷,若你休息好了,便起来收拾收拾吧,此地不宜久留,后边说不定有多少追兵等着把你斩草除根呢,周某受人之托,起码得全胳膊全腿地把你送到太湖。”张成岭眼珠缓缓地转了一圈,又凝住了,双手捂住脸,将自己蜷成了个大虾米,嚎啕大哭起来。他一哭,周子舒便脑仁疼,心说要骂他两句吧,还总觉得于心不忍,当个孩子哄哄吧,他也不会,便沉默地坐了一会,然后忽然站起来,往门外走去。他本意是去看看那尊被他一掌拍出去的佛像,总觉得才要积德,便出手亵渎了佛祖,不太好,想着找个什么法子把佛祖放回去才是,谁知张成岭以为他要走,竟打了个滚,飞快地爬起来往前扑去,一把抱住周子舒的腿,口中急道:“周叔,周叔,你别……你别走,我……我……”他抽抽噎噎的模样,可怜极了,虽是和周子舒萍水相逢,眼下却除了此人之外别无依仗,简直把周子舒当成救命活佛一般。周子舒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爹没教过你么?”张成岭愣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使劲在脸上抹了抹,鼻涕眼泪一水地蹭在袖子上,说道:“拜天地君亲师,天经地义,周叔乃是大恩人,让成岭拜您为师吧!”一边温客行和顾湘津津有味地看着,顾湘还小声点评道:“咦,昨儿还窝窝囊囊傻呵呵的一个小子,怎么这会机灵起来了?”周子舒只得道:“你先起来。”张成岭倔强地道:“师父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灭门大仇,如不得报,我张成岭何以为人?!师父……”周子舒懒得再听他豪言壮语,一把抓住他肩膀,拎小鸡似的,便将他硬是从地上给拎了起来,自嘲道:“我一个快入土的废人,活一天是一天的,有什么能教你的,听闻太湖赵敬大侠,乃是你父亲的故交,我送你过去,不用求,自然有人排着队地教你功夫帮你报仇。”然后他转身运力于掌,将那大佛像拦腰抱起,走到香案旁,用力一推,便推回原位,嘴里念叨了一句着“罪过罪过”,双手合什,不正不经地拜了两下,回头看了一眼呆怔怔的张成岭,说道:“起得来便走吧,你不是要报仇么,得快点去找赵大侠才是,我带你出去找点吃食。”言罢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对顾湘笑了笑,没理会温客行,转身往外走去,也不管张成岭跟上不跟上。张成岭委委屈屈地站了一会,发现这人真的走了,这才只得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温客行手指蹭着下巴,颇有兴味地望着这两人的背影思量了片刻,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对顾湘道:“走,去太湖,跟着他们。”顾湘收了脸上的嬉皮笑脸,沉吟了一下,才低声道:“主人,据那张成岭说,昨日在张家灭门屠杀的是青竹岭恶鬼众,吊死鬼薛方也在。”温客行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道:“嗯,所以呢?”顾湘怔了一下,眼看着温客行已经往外走去,忙急急跟上,正色道:“那吊死鬼分明是个冒牌货,昨日被我打死了,主人……早知道些什么么?”“阿湘。”温客行扫了她一眼,那双眼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样。顾湘立刻低下头,小声道:“是,奴婢多嘴了。”那一刻这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少女竟脸色泛了白,神色分明是恐惧。温客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满意地转过目光,继续往前走,顾湘依然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只听温客行径自道:“我们跟着那姓周的人,我肯定看不错,他必是个美人,这一路跟下去,总有能揪出他的狐狸尾巴,阿湘,你不信,我们可以打赌。”于是周子舒这一路,必定是不能安宁的了。带着张成岭,简直像是带了一个无敌臭屁,一路上招了不知苍蝇追着飞。这一夜又打发了一帮追来的人,他把玩着手上那二钱碎银子,就后悔不迭了。他功力还剩五成,一身能耐本事在,这些人倒也奈何他不得,只是七窍三秋钉在身,精力时有不济,便不耐烦他们这样没白天没黑夜地换班折腾,一边应付追来的虫子,一边又提防着那天莫名其妙就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身后的主仆两人。若是只有周子舒自己,甩开他们倒也容易,可始终带着个小累赘,再者那温客行不知何方神圣,竟也是有些本事的,几次三番地甩掉了他们,可过了不到半天,便又能看见温客行那张眼下叫他十分想揍上一拳的脸。周子舒悄无声息地把那试图偷袭的黑衣人的尸体拖了出去,然后回到房中,再次在黑暗的地方坐下调息,张成岭无所察觉,仍在呼呼大睡,做梦做得不亦乐乎,这几日带着他,倒也不觉得这少年有什么要不得的少爷习性,当初那水做的似的,就会哇哇大哭的孩子,好像经此一事,忽然被迫长大成人。不管赶路极缓,从不多一句嘴,周子舒说什么便是什么,老实得很,只是满口“师父”改不过来。改不过来便改不过来,周子舒心里想着,反正把他往太湖赵家一丢,自己就走人,该游历哪游历哪去,他计划得好好的,还剩三山五岳几大湖要看,北边便不去了,南疆还有个故友没来得及拜访,少不得要在下黄泉前去跟他打个招呼,讨杯水酒喝……忽然,床上的少年便大汗淋漓地挣动起来,他每天晚上都几乎要来这么一出,表面上是没事了,一心一意专门想着好好报仇,振作了起来,可那夜记忆却始终如梦魇如影随形,周子舒叹了口气,将他推醒。张成岭大叫一声坐起来,目光直愣愣地,半晌,才反应过来,转向周子舒,小声道:“周叔……我不是故意的。”他本是少不更事的年纪,那眼中虽满含血丝,眼神却仍旧纯净,纯净得莫名熟悉,叫周子舒恍然想起了一个深埋记忆里的人。曾经那个……心心念念要和他浪迹江湖的人。便忍不住愣住了。张成岭小心地道:“周叔,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我就是梦见我爹……”他嘴唇颤抖起来,青白一片,“要不……要不我不睡了吧?”周子舒拍拍他的肩膀,下意识地柔声道:“不妨事,你睡你的,再做恶梦我叫你。”张成岭低低地应了一声,钻回了被子里,手指仍下意识地拉着周子舒的袖子。周子舒意味深长地看了被拉住的袖子一眼,张成岭讪讪地笑了笑,又将手指蜷缩着收回去。就在这时,不远处似乎有人拨了一下琴弦,“铮”的一下,张成岭只觉那声音似在耳边炸起的惊雷一般,五脏六腑都随之震颤了一下,随后竟是剧痛,闷哼一声,死命捂住胸口——

第八章月色

那琴音极细,如蛛丝缠缚,仿佛来自四面八方一般,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谲肃杀之意。顾湘甫一听见,便也觉得内息翻滚,只是她见机快,立刻强迫着自己冷静了下来。而原本在床上躺着睡觉的温客行,不知何时起来了,悄无声息地站在窗户边上,透过窗棱的月色照在他脸上,那脸色也仿佛柔和了些似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黑暗中的一个地方。他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一动不动,乍看面无表情,却又隐含笑意,像是一尊冷漠而诡异的石像,夜色之下,身上的危险之意不加掩饰地释放出来。像是个无喜无愁的鬼魅。顾湘人机灵得很,一察觉不对,立刻封住自己的耳朵,尽量不听外面的音,端坐调息,抱守元一,好一会才将那股子恶心给压下去。温客行用细长的手指划过窗棂,低低地笑了一声:“竟然请来了魅曲秦松……这手笔不小,也不知是在对付谁。”忽然,他听到有什么东西破风而过的声音,像是琴弦太干涩了,已经发不出琴音,只能闷闷地发出“扑扑”的响,又像是什么人弹出了几颗极小的小石子,打在漫无边际的虚空里。几不可闻,却微妙地将那缠缠绵绵无止无休的琴音打断,像是往水中扔了一个小石头,清波细流瞬间荡起波纹,在人看不见、捕捉不到的地方扩散开去。琴声果然一滞。温客行靠在窗边,闭上眼,仔细地听着,嘴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随后,琴声猛地再次响起,洪水猛兽一样地汹涌而来,弹琴的人忽然痛下杀招,而几乎与此同时,那隔壁房中传来一声尖鸣,细听起来,像是笛子,可一般的笛子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极尖锐,尖锐到像是要撕裂什么似的。时间掐算得极准,笛子的尖鸣和恶毒的琴声短兵相接。弹琴人的琴弦瞬间崩断。随后万籁俱寂了。温客行又在那里站了一会,摇头自语道:“长于刀剑者必死于刀剑,古人诚不欺我也。”顾湘这才松了口气,抹掉额上的冷汗:“主人,你说那个秦……秦什么东西的,死了没有?”温客行轻轻地说道:“就算不死,也是经脉尽断,从此以后是个废人了。我觉得他还是死了比较舒服。”他忽然伸手推开窗户,将话音放得更轻,好像怕惊动什么似的:“阿湘啊,这世间之事,总是那么有趣,想要什么,从来没有不付出什么的道理,以一柄七弦琴,杀人于无形间之事,固然痛快有趣,可也要提防别人反噬。”顾湘歪着头问道:“什么时候会反噬呢?”温客行耐心地解释道:“别人比你强的时候。”顾湘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做什么要跟比自己强的人较劲,去欺负比自己弱的不就得了?”温客行回头看着她,他逆着月光,整个人像是镶了层银边,脸上的神色越发看不分明,半晌,才道:“你可以谁也不欺负,像我一样,做个好人。”随后他伸手将门打开,顾湘胆战心惊地目送着这位“好人”走了出去。周子舒自己的情况也不太好,他那柄笛子是赶路无聊,随手削的,大概是技术不到家,吹出来的音老不准,荒腔野调、呕哑嘲哳的,便不再摆弄它,谁料今晚这还真用上了。那笛子只吹了一声,便裂了一道大口子,幸而他诱得那人全力,这才侥幸一击得中,不然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张成岭整个人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他功力太浅,即使周子舒及时堵上了他耳朵,还是受了内伤,已经呕吐了一回,面如金纸似的。周子舒担心他年幼受病,顾不得自己调息,便将手掌贴在他后背,沉声吩咐道:“凝神。”随后用内力帮他走了一周,见他面色稍微缓过来一些,这才撤掌,自己却已经大汗淋漓。心道幸好此地距离太湖赵家庄已经没有多远,不然恐怕自己真要有辱使命了,他这半生没干过什么好事,若是第一回想着要积德,便半途而废,只怕不吉利。若说江湖中大小事,南北人,恐怕没有人比这前任天窗首领更清楚,方才琴音一起,他立刻便知道了外面这人是谁。传说中“魅曲秦松”是个太监,最爱做女子打扮,穿红戴绿地昭示世人他是个毒物,因他这杀人不见血的功夫,便真做起了杀人的买卖,一贯奉行有奶就是娘的原则,谁给钱多,就给谁当狗。这会没了声息,周子舒知道他不死也差不多了,若是他全盛时候,对这样的人,也没必要赶尽杀绝,可他现在失了五成功力,只剩半条命,对自己把握也不大,反而狠毒了不少。只听窗外有人击掌赞道:“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如此星辰如此月,周兄和琴音抚长笛,如此雅事,非美人不可行也。”胡说八道到这种水平,也算让人叹而观止了。周子舒心道,又没察觉此人形迹,他便已站在窗外,这样神出鬼没的个人,他全盛时候尚且需要忌惮,江湖中就他所知,总共有三个半人,个个都得罪不得。便深吸一口气,推开窗户,指着自己那张青黄菜色的面皮,用一种十分呆滞木讷的眼神看着温客行问道:“美人?”温客行呛住,在他那张虽说不上惨不忍睹,可也懒得让人看第二眼的脸上扫了一圈,然后转身去看月亮了。周子舒抬腿坐在了窗户上,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这夜是满月,月光如水,地面如霜,分外明朗似的。周子舒心里琢磨着这位自称温客行的人,是那三个半中的哪一个,一边又忍不住思量着他一直跟着自己的动机,越想越觉得扑朔迷离。他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了一点十分微妙的、同类的味道,于是便知道,这人定然也是无利不起早的,跟着自己……或者,跟着张成岭到太湖,必然是有所图,想了一会,没什么头绪,便暗暗自嘲,心道这刨根问底,可是老毛病了。一低头,见那温客行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便笑道:“温兄若实在好奇,不如扒开我这皮囊,看看里面几层肉几层骨头?”温客行挑挑眉,忽然道:“也好。”他“好”字话音未落,便闪电似的出手抓向周子舒面门,周子舒早有防备,往后一仰,腰折了下去,一条腿抬起来踢向温客行手腕。电光石火间,两人竟你来我往地连过十来招,叫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周子舒觉得自己扒在窗户上,行动颇为受限,比较吃亏,便低头躲过他一掌,纵身跳下来,然而对他来说,夜本就不好过,遑论已经折腾了大半宿,胸口一颗钉子尖锐得疼痛起来,叫他动作一滞。仅仅是刹那,温客行的手掌已经抵到他胸前,劲风袭来,招式却徒然顿住。周子舒低头看了一眼那几乎贴在自己胸前的手,表情却依然从容,笑道:“多谢温兄手下留……”然而一句话话音没落,温客行那只手却突然摸上了他的脸,摸还不算,还用手指慢慢地摩挲着,好像分辨那玩意是人皮还是猪皮做的似的。周子舒还没来得及退开,便见那边顾湘大概是听见了动静,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只扫了一眼,便捂住眼睛又把头缩了回去,口中叫道:“哎哟,非礼啊!”——不错,说出了他的心声。温客行靠得很近,表情又极认真——他表情看起来一直很认真,月光就暧昧起来,看起来还真像非礼的。那边顾湘也不知道压低点声音,径自嘀咕着:“针眼啊要长针眼啊……”周子舒忙干咳一下,往后旁边了一大步,定定神,啼笑皆非地问道:“温大侠,可看出在下这张脸是什么做的了?”“皮肉做的。”温客行沉吟半晌,得出这么个结论。周子舒表示无条件赞同。温客行盯着自己的手指道:“奇怪……奇怪,竟然摸起来像是你自己长得似的。”周子舒镇定地说道:“不才,正是在下自己长的。”若有第三个人在场,肯定觉得这两个男人中间有一个是疯子——当然,顾湘除外。温客行似乎感觉受了点打击,又盯了周子舒一眼,起身便走——没回房,而是往外走去。顾湘这才又探出头来,眼珠一转,笑眯眯地说道:“这回好啦,我家主人估计是接受不了现实,去勾栏院找他的美人去了,他走了,大家都能早点洗洗睡了。”温客行头也不会,人已经离得很远了,然而他的声音却轻飘飘地,好像一根线似的顺着风飘过来,准确无误地飘到顾湘耳朵里。他说道:“阿湘,你说得是人话么?”顾湘从善如流地道:“我在放屁。”随后迅速缩了回去,拉上窗户——像是急着要去独吞这个屁。周子舒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慢慢地放软身体,靠在墙上,死死地咬住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幸好那疼痛是一阵一阵的,过了一会,稍微好了些,他这才将自己整理了一番,回屋去了。这一宿,好像特别的长。三日后,周子舒带着短短几天之内瘦了一圈的小少爷张成岭,抵达了太湖。敲开了赵敬的门,还不待他说明来意,那老管家一双眼便直直地看向了张成岭,失声道:“你是……你是成岭?你是成岭是不是?!”然后回头对里面的小厮大叫道:“快去叫老爷来,成岭少爷来了!成岭少爷还活着!”不多时,太湖赵敬赵大侠亲自迎出来,张成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看来张家的噩耗已经是传遍大江南北了,一帮人哭做一团,然后大张旗鼓地将他们二人迎了进去。周子舒想,终于不用担心有人在地下找自己的祖宗麻烦了——积德做好事,可也真是太辛苦了。

第九章林中

太湖赵敬,人称秋山剑客,乃是一代名侠。在周子舒未曾抵达太湖之前,还是有些期待亲眼见一见这只闻其名,未来得及一睹真容的武林名宿的,特别是他听说,华山掌门的独生子、少侠于天杰,断剑山庄庄主穆云歌,独目侠蒋彻等人也在赵家的时候。这些人的身份、背景,周子舒心里都如数家珍——为防有以武犯忌者,天窗有一个单独的库房,凡是近五十年内江湖中数得上名字的人,生平大小事件,全收录其中。比如周子舒知道,那行侠仗义的秋山剑客赵敬年轻的时候曾被逐出家门,因而穷困潦倒,为图赏金,和那魅音秦松干过差不多的事,二十七岁之后才改回本名赵敬,取了太湖冯家的独女,靠裙带发迹,还秘密追杀过那些知道他过去的知情人,赵家这才又将他认了回来。比如那眼下最富盛名的少侠于天杰,据说他和娥眉一个姑娘有染,之后始乱终弃,叫那姑娘带着三个月的胎儿,自尽房中——当然,那位姑娘情深意重,始终没供出奸夫是谁。周子舒太知道这些人是什么嘴脸,于是便更加有兴趣了,再者禁不住张成岭央求,便随他在赵家住了一宿。赵敬不管干过什么,眼下是真有了些大侠风范,丝毫没因为周子舒那副一步三摇、浑身破烂的尊荣而看低他,他毕竟有些见识,稍微一听张成岭哭诉,便知道这一路艰辛,于是自然对周子舒来历起了疑心。当天安排两人住下,沐浴更衣、酒足饭饱以后,赵敬便把张成岭叫到书房,听他详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张成岭是个孩子,又好不容易看见亲人,自然有什么说什么,很多事他是一知半解,赵敬听来却胆战心惊,思量许久,忍不住问道:“那……那位周大侠,是个什么人物,底细你知道么?”张成岭老老实实地把那日荒庙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赵敬眯起眼睛,捋着自己的胡子,又安慰了几句,才叫张成岭下去休息。不过十几日相处,周子舒也有些了解张成岭这孩子,知道他虽娇生惯养长大,人有点不成器,却也是个好孩子,心眼不错,也能吃得了苦,就是有点憨。估计被赵敬那老狐狸叫去说话,三言两语能把自己卖得干干净净——而他本人估计还意识不到。心里暗暗一笑——周絮也好,周子舒也好,这些年来都是隐形的。或者有见多识广、人脉广泛者隐隐知道有那么一群人叫做“天窗”,却绝不会有人知道,天窗的首领是谁。便是“周大人”,也不过挂名为一个小小的武将,负责大内侍卫调度,在那些大人物们眼里,是个值得巴结但不用放在眼里的角色。果然,第二日清早开始,周子舒骤然成了太湖赵家庄新鲜出炉的第一香饽饽,没走出自己住的小院子,来客便络绎不绝起来。他不得已,只得做起了迎来送往地买卖——哦,赵大侠,久仰久仰,得见真容三生有幸,百闻不如一见……在下师承何处?咳,无名小卒而已,何足挂齿。哦,钱大侠,久仰久仰,得见真容三生有幸,百闻不如一见……在下出身?在下一个叫花子,有什么出身不出身的,不不不,不是丐帮,哪里高攀得起丐帮?无名小卒罢了……哦,孙大侠,久仰久仰,得见真容三生有幸,百闻不如一见……您没听说过也是应该的,无名小卒罢了,不足挂齿。哦,李大侠,久仰久仰,得见真容三生有幸,百闻不如一见……不不,在下和那位李大侠没什么私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门派?不曾有,区区不过无名小卒一人尔,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到了傍晚的时候,周子舒的脸已经笑得有些僵硬了,揉了半晌才揉回来,他深切地觉得,再这么下去,恐怕有中风的危险,便打算离开了。在打听别人家私事的执着程度上,江湖大侠其实和市井八婆们十分相像,恨不得把脑袋削减了往人门缝里钻,眨巴着火眼金睛,非要看穿你是个披着人皮的何方妖孽。那位说我乃是八大门派出身,谁谁谁是我师父,那位就能说,哦,久仰久仰,在下师叔和尊师早年交情不错,这就算攀上关系了。否则,便是非我族类,人品怎样,可有待长期考察了。是夜,月相下弦,子夜十分,周子舒倏地睁开眼睛,他天没黑便已经躺下了,此刻七窍三秋钉才开始发作,并不严重,养精蓄锐已久,那点疼便不怎么在意了。他起身,犹豫了一下,觉得不告而别颇为无礼,便留了两张字条,一张给张成岭,上书: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写完后觉得挺得意,发现自己越来越有江湖人风范了,然后又铺开另一张,给赵敬留下一句话:承蒙款待,多谢。压在茶壶底下,便轻飘飘地上了屋顶。屋顶上一只小狸猫正悄无声息地顺着瓦片走,它只觉眼前有影子闪过,警醒地顿住脚步,瞪着大眼睛四下打量一番,可什么都看见,便颇有几分困惑地歪歪头,接着往厨房的方向跑去。周子舒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赵家山庄,自以为谁都没惊动,谁知赵家庄外不到一里的小树林里,有一个人好像早预料到了似的,竟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周子舒一眼瞧见便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只见温客行笑眯眯地抱拳道:“咦,周兄,真是巧,看来你我缘分不浅么,几次三番月下相逢,可谓心有灵犀了。”周子舒也笑眯眯的,说道:“是巧,温兄。”心道——巧个鬼,瘟神。他一偏头,却没见着顾湘,便笑问道:“怎么不见顾姑娘?”温客行非常直接地说道:“那丫头碍手碍脚,脚程也慢,有她跟着碍事,我恐怕便见不到阁下这位神出鬼没的……大人物了。”周子舒脸上笑容凝住,盯着温客行,半晌,才道:“区区不才在下若也是大人物,那长明山古僧、南海观音殿毒王、青竹岭鬼主又当如何?”温客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古僧不问世事,只求修仙,毒王据说已入江湖,形迹难寻,鬼主倒不曾见过,只知道是个藏头露尾的东西……算不算人还两说呢。”随后两人各怀鬼胎地相视一笑。周子舒这才率先移开目光,说道:“周某不过是个过路的,各位何必都盯着我不放呢?”温客行却好像白日踏春偶然碰见一老友似的,慢吞吞十分悠闲地说道:“既然如此,太湖风光,远近闻名,周兄怎么不在赵家多住些日子,何必这样急着赶路?”周子舒道:“太湖风光,在下已经领略一二,便不多叨扰了,恐怕赵大侠麻烦不少,周某区区一个小人物,没多大本事,和赵大侠也没什么渊源,不过二钱银子的人情,犯不着跟着他们同生共死。”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道:“护送张小少爷,不过积德行善而已,百年之后见了阎王,少受些扒皮抽筋之苦,我便知足了。”“积德行善。”温客行重复了一遍,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不错,周兄真乃和我志同道合之人,一向和温某志同道合的都是美人,由此可见……”周子舒一听他嘴里说出“由此可见”,就觉得太阳穴上一根神经突突地往外跳,才要出言打断,忽然,温客行身后的林中远远地地方传来一声惨叫。两人同时顿了一下。随后,只见温客行指着身后,问道:“你看,志同道合之人,积德行善的机会又来了。”周子舒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掠而去,一边无奈道:“温兄,眼疾乃是大事,及早找个大夫是正理。”温客行紧随其后,周子舒的轻功几乎已经到了踏雪无痕的地步,然而这人竟好似不费力似的跟他保持着三尺左右的距离。一般人通常这时候不说话,以防走了真气,他却毫不在意地接了一句:“是,周兄说得有理,如有机会,定要拜访几个名医,好好医治医治,还没上岁数,眼神便越发不好了,竟到现在都没能看出周兄脸上的破绽,惭愧惭愧。”周子舒非常想让他再也用不着那双“越发不好的眼神”。想想而已,知己不知彼,以前任天窗首领的理智和自控,是绝不会做出这样不靠谱的事的。两人脚程极快,眨眼间便进了密林深处,然后便见了一具尸体。那人竟身着夜行衣,脸上蒙面的面罩却已经掉在了一边,双目大睁,死相十分狰狞。周子舒远远一看便觉得这人十分眼熟,于是俯下身去,仔细打量,忍不住皱眉道:“这不是……那位断剑山庄庄主穆大侠么?”白天还在他屋子里腻歪着说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的废话,想不到晚上跟他一样做了夜猫子,还不幸变成了一只死夜猫子。温客行也凑上来,饶有兴致地搓搓自己的下巴,问道:“月夜,夜行衣,难不成……”周子舒回过头来准备聆听他的高论。只听温客行高论道:“这穆庄主,是出来采花的?”周子舒面无表情地又回过头去,自觉定力不错。穆云歌身上身边并没有血迹,嘴唇却有些发青,周子舒想了想,轻轻地揭开他的衣襟,只见这人胸口上赫然印着一个乌黑的手掌印。

第十章幽冥

周子舒盯着那手掌印看了片刻,然后忽然把尸体翻了过去,扒开了他的上衣——只见那尸体后背的同一个位置,竟还有个手掌印。温客行感叹一声,问道:“他是被人当饼烙了,还是被打穿了?”周子舒淡淡地道:“没人费这么大力气去打一个死人,他是被人一掌打穿了的,这种掌法,近五十年我只知道一个人……”温客行接道:“喜丧鬼孙鼎的罗刹掌。”周子舒看了他一眼,没言语,弯下身,仔细在穆云歌的尸体上摸索着,竟从穆云歌身上摸出几张银票和一堆散碎银两:“唔,大半夜的从赵家庄偷偷遛出来,还带了盘缠……”周子舒摸摸自己怀里——也带了。“温兄,这夜猫子绝不是出来劫色的,一般劫色的人不带这么多银两。”“劫色的人好像也不带换洗衣服。”温客行用脚从一边的树丛里勾出了一个小包裹,也是黑布包了,里面装了一些换洗衣服之类出门在外的行李。林中土地湿润柔软,印着杂乱的脚印,却并没有打斗过的痕迹,穆云歌身上除了那致命的一掌,也并没有别的伤痕,而他那柄出名的断剑都带在身上,这柄利器甚至没来得及出鞘。穆云歌功夫不弱,决不至于跟个没断奶的娃娃似的毫无还手之力,周子舒沉默了片刻,心想,那就是道貌岸然的断剑山庄庄主,和鬼谷喜丧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个本以为是情深意重,谁知道有人恼羞成怒,最后峰回路转的血腥故事。这里似乎曾经出现过三个人,穆云歌的脚印止于此处,另外两个人似乎不是一码事,分别往不同的方向去了,而其中一个看样子是尾随着穆云歌而来,之后又和周子舒一样,曾经蹲在尸体前查看过。周子舒蹲在地上,刨根问底的老毛病犯了,心里像是有小猫挠似的,十分想循着脚印过去看看,可理智又告诉他,这必然是件麻烦事,他本人不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天窗首领了,没必要再给自己找别扭。温客行见他十分不雅地蹲在地上,大有思考人生一蹲不起的架势,在旁边观察了他一会,终于忍不住开腔道:“你不追么?”周子舒看了他一眼,继续天人交战。温客行想了想,忽然大步循着那第二个人的脚印走了出去,道:“那我追。”周子舒下意识地跟着他走了,奇道:“你这是要管闲事?”温客行正色道:“有人杀了断剑山庄庄主,我是个喜欢积德行善的好人,于是我决定管管试试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周子舒觉得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十分有理,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干嘛不去追第一个人的脚印?那人脚印极轻,功力大概是这三个人里最深的,若暗中尾随穆云歌的人是从赵家庄出来的,那前边的这位,便一定是喜丧鬼孙鼎了。”温客行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你要去追喜丧鬼你自己追,我不去,我虽然是个爱管闲事的好人,可也怕死。”周子舒默无声息地被他的坦率给煞到了,跟着温客行一路追了下去,期间自然而然地注意看到了温客行脚下——他竟是没有脚印的。一个踏雪无痕的人,说他怕喜丧鬼,怕死。曾经掌管大内八卦的周子舒立刻决定屈从于自己心里的欲望,决定要跟去看个究竟——反正他都要死了,要死的人怕什么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呗。两人艺高人胆大地在林中穿梭,然后在一条河边上,找到了他们追踪的人——华山于天杰。他被一根蛛丝一样的银丝给吊在了树上,头掉了一半,还有一点点和脖子连着,在微风中飘扬,摇摇欲坠。一滴血落下来,温客行往后躲了一步,以防死人血溅在自己身上,然后他微微抬起手,在于天杰身上推了一下,于天杰的脖子和脑袋就彻底分家了——脑袋还黏在那根线上,身体轰然落下。温客行在他身上摸了一把,撇嘴道:“还暖和着呢,刚死。”“蜘蛛丝。”周子舒仰着脸和于天杰两两对视,顿了一下,“吊死鬼的蜘蛛丝。”这太湖是注定有的热闹了。忽然周子舒耳朵一动,喝道:“谁?!”随后树后猛地暴起一道黑影,像个大蝙蝠一样飞掠而出,几个起落竟不见了踪影,周子舒想都没想便纵身跟上。温客行在原地顿了顿,口中道:“我怕死,怕死……嗯……怕死才不能一个人在这地方呆着。”于是也跟了上去。周子舒手中扣了一枚松果,屈指一弹,直取那黑衣人后心,然而他后半夜本就气力不足,又追了这么大半晌,好像是有些力道不足,虽打中了,那人却只是往前一扑,并未如他预想中那样倒下,头也不回,更加发足狂奔。周子舒有些疑惑,心道这难道是真的吊死鬼薛方?他自然不会觉得自己不是薛方对手,可若真是那青竹岭十大恶鬼之一,难道见了自己这么一个无名小卒,便会这样没命地逃么?周子舒诧异地想道:“我又不是照妖镜……”几个起落出了树林,林子后边竟是一大片坟地,幽幽的鬼火四处飘散,那吊死鬼好像终于到了自己的地盘,身形更如鬼魅一般,不知是不是周子舒的错觉,他竟听到这大半夜坟地中,好像有人在“咯咯”地笑着似的,那笑声还忽远忽近,着实让人汗毛倒竖。然后,那吊死鬼的身影在鬼火中闪烁了一下,竟然就那么凭空消失了。周子舒骤然顿住脚步。温客行也停在他旁边,鬼火的蓝光映在他英俊的脸上,竟显得他那张些许有点不正经的脸变得诡异起来,远处有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啸声,一只老鼠忽然从地里冒出来,并不怕人,直愣愣地盯着他们俩,不知是不是吃过了死人,那双小眼睛竟然是红的。吊死鬼就消失在一棵大槐树下,树枝上站了一只猫头鹰,正歪着头望着这两个不速之客。周子舒和温客行围着那树检查了好几圈,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周子舒皱起眉:“见鬼了……”然后他听到一阵诡异的笑声,毛骨悚然地抬头去看温客行,温客行指指树上的猫头鹰,那笑声竟是从这鬼鸟嘴里发出来的。猫头鹰和周子舒对视半晌,忽然展开翅膀飞走了。温客行道:“我小时候听说过,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听说这玩意一笑,就是有人要死,你怕不怕?”周子舒开始研究那大槐树下面的墓碑,上面竟然一个字都没写,闻言漫不经心地说道:“有两个人已经死了。”温客行大概觉得十分有气氛,于是没理他,饶有兴致地继续道:“听说,有一个村子,有一年一个村民手里端着一碗红色的水,被猫头鹰打翻了,结果那年一个村子里连死了二十个人。”周子舒抬头看着他。温客行煞有介事地故意压低声音道:“这个是真事。”周子舒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一个村民手里要端一碗红色的水?”温客行呛住,扭过头去干咳。周子舒轻轻笑了一下,忽然伸手握住那槐树底下的墓碑,微微用力,那墓碑竟是活动的,随后他大力将那墓碑往一边掰开,只听“吱呀”一声,地上竟凭空开了一条口子,里面黑洞洞的,也不知道有多深。温客行忙凑过来看,围着那洞口转了好几圈,啧啧称奇道:“听说沟通阴阳两界的地方,便是人间阴气汇聚的地方,旁边定要有一棵半死老槐——槐树乃是至阴之物,是鬼树,你听说过不曾?”周子舒双臂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继续讲鬼故事。温客行绘声绘色地说道:“老槐底下有个无名坟冢,下面便是传说中的黄泉路,每到七月半之夜,便有阴间游魂从这里爬出,还阳一回。黄泉路上极冷,走到尽头,便到了鬼门关,过了鬼门关,便再不是活人了,一路彼岸花,便到奈何桥……喂!”周子舒已经跳下去了。温客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阴森森的洞口,然后紧跟着也跳了下去。稳稳当当地落地,竟觉十分柔软,一抬头,便周子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还问道:“怎么,温兄也有兴趣来看看黄泉路长什么模样?”温客行认真地点头道:“这样我下回再给别人讲的时候,也可以郑重其事地填上‘是真事’三个字了。”周子舒就摇头微笑起来,忽然,温客行“嘘”了一声,皱起眉,侧耳听了一会,低声问道:“你……听见了么?什么声音?”周子舒仔细分辨了一会,犹疑地道:“……水声?”温客行眼睛瞬间亮了,竟抢在他前面走了出去,还不忘压低声音道:“真是真事啊!”两人面前竟是一条极狭长的小路,十分逼仄,两个男人不能并肩而行,须得弓肩缩脖,一前一后才能勉强通过,周子舒被迫一直微微低着头,十分不舒服,便皱皱眉,心说难不成自己走的这条黄泉路不是正统,是专门给女人和孩子挖的?不知走了多久,这狭长的小路才算钻完,两人身上都落了不少尘土,前方豁然开朗——竟连通了一个巨大的地穴,一条细小的河流从面前淌过,不知自始而终,来往何方。地穴中似乎有风,又不知这风来自何处,四面八方一般,却是越来越阴冷了。这回温客行也闭嘴了,不再提他那“黄泉路上极冷”之类的鬼话。

第十一章地穴

周子舒在那“黄泉”前站了一会,转身便要往回走,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赵家庄吃得太饱了撑着了,居然会不假思索地就跳下来——华山掌门自己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儿子简直是青出于蓝,更不是什么好东西,年纪轻轻一脸肉松纵欲相。再说,人在江湖漂,哪还能不挨刀呢,于天杰是脑袋还是兄弟被蛛丝割下来,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知是不是受上面温客行那一番鬼气森森的话影响,他忽然有种特别不好的感觉,这地穴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之气,周子舒算了算,自己虽然就剩了两年半的性命,也还是多救死扶伤点好人,抓紧时间积德行善享受生活比较划算。实在没必要跟一个随时抽风的男人往人家坟地里钻。然而就在他要顺着原路钻回去的时候,忽然“嘎登”一声,似是什么机簧被触动,那小小的洞口竟从四方伸出不知多少钢刀来,满满当当地将那窄小的地方堵住了。幸好周子舒退得快,不然险些被横空捅出来的钢刀当羊肉串给穿了。他皱起眉,盯着那些钢刀看了一眼,回头对温客行道:“你得罪什么人了?”这么猝不及防的一句,叫温客行睁大了眼睛,表情无比受伤似的:“为什么是我得罪什么人了?”周子舒嗤笑一声摇摇头,他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只能顺着那条“黄泉”往前走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另一端出口,边走边道:“不是你难不成是我?我一个初入江湖的无名小卒,没偷过谁没抢过谁,安分守己的游山玩水,什么人能和我过不去?”温客行沉默了一会,对对方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叹为观止,半晌,才轻轻地道:“你护送张成岭一路,从那荒庙开始,一共杀过三十二个人,中间魅音秦松这样的角色就有四个……”“屁,满打满算才十一个,”周子舒道,“那天荒庙里的人大多是死在你那小美人手上的。”“所以肯定是你。”温客行说,他举起自己修长的手掌,“我这双手,自离家下江湖的那一天开始,连一只鸡都没杀过,更别说人了,怎么可能得罪谁?”周子舒一个眼神都懒得匀给他。温客行于是快步赶上他,站在他面前,正色强调道:“虽然长得不像,但我真是个好人。”周子舒点头道:“是,温好人,麻烦你让让,我是杀人魔。”温客行好像没听出这句是敷衍他一样,仍笑眯眯地说道:“你告诉我你那张脸是易容的,我就原谅你。”周子舒笑道:“你真是太宽宏大量了。”温客行道:“好说好说。”随后周子舒便自行绕过他,继续往前走去。温客行自己笑了笑,跟在他身后两步左右的地方。那黄泉中的水似乎应该是活水,水流特别急,周子舒往里踢了一粒小石子,见那水竟然还不知有多深,曲曲折折,水中似乎有鱼,但过去得太快。周子舒水性不行,基本上就是掉到水里靠着内力深厚能闭气、一时半会淹不死的水平,因此在水边观察了一会,还是决定离那“黄泉”远些。这地穴像是四通八达,两人脚步和偶尔说话的声音好像能荡出很远去似的。忽然,周子舒脚步一顿:“温兄,你看那里。”温客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那不远处竟然有一堆白骨。温客行喃喃地道:“黄泉路上不应该是彼岸花么?人死剩魂,为什么有骨头?”周子舒伸手在那白骨中扒拉了一下,一手拿起一个人已经破碎的大半个头骨,一手举起手中的火折子,仔细打量道:“这脑袋碎了,连着下面脊梁骨的地方好像是被人斩首……嗯?不对,这创口不平整,还有牙印,难不成是动物咬的?”温客行问道:“嗷呜一口咬掉一个人的脑袋?”周子舒又拿起一个大腿骨:“牙印……还是牙印,这上面的牙印稍微小一点,形状好像也不大一样……”他只觉得这牙印有些眼熟,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毕竟没干过仵作,一时半会没想起来。温客行好像觉得有些恶心,伸出两只手指把周子舒手中的大腿骨接过来,拎在手里看了半晌,得出个结论:“这……啃得真干净,比我吃鸡腿啃得干净多了。”周子舒决定出去以后再也不吃鸡腿了。“这是什么东西啃的,难不成有猛兽?”温客行想了想,问道,“听说地府里有巨兽名为谛听,是个大家伙,你说它爱吃肉么?”——还不肯放弃他的鬼故事理论。周子舒于是皮笑肉不笑地道:“温兄百年之后可以下去问……”他一个“问”字话音没落,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在黑洞洞的地穴里、“黄泉”边,简直让人寒毛都竖起来,周子舒和温客行同时转过身,后退一步,警惕地面对着河水。温客行慢吞吞地道:“我听说,谛听不住黄泉里,而且没有这么多只。”河中爬上了很多……像是人的东西,然后又不大像人,四肢特别长,身材特别矮小,全身赤裸,皮肉被水跑得惨白,长长的头发,身形极宽,宽大到有些畸形,似有正常人的两三倍,眼睛却特别亮,黑暗中闪着幽幽的光,慢慢地像两人逼近过来。周子舒忽然低头,轻轻地在自己手腕上咬了一口,然后看着那细细浅浅的牙印低声对温客行道:“我想起来了,那个小些的牙印……是……”温客行一边往后退,一边问道:“是什么?”“人。”温客行闻言顿了一下,忽然干咳一声站住,整整衣袖和头发,抱拳对那些慢慢逼近的怪物道:“列位……仁兄,我二人无意闯入此间,并无冒犯之意,还请……”周子舒登时不厚道地“噗嗤”一声笑出来,为首的疑似人的怪物张开嘴,阴惨惨地嚎叫了一声,猛地向温客行扑过来。温客行怪叫一声:“我还没说完呢。”身体却如一片不着力的叶子似的,轻飘飘地往旁边飘开了三尺,将那怪物让过去。那怪物动作和反应却都极快,又调转方向追了过去,它的爪子伸出来,竟似是闪着寒光似的,刮在地面上,留下足有两寸多深的痕迹。周子舒笑道:“怎么,温兄,语言不通么?”怪物的围攻开始了,周子舒完全不能把这东西当成人,它们也确实不是人,那身体不可思议的结实,极有破坏力,动作极快,力道极大,而且好像不知道疼似的。周子舒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一个怪物胸口上,他没留什么力气,便是大石也能叫他给拍碎了,谁知那怪物只是斜斜地飞了出去,狠狠地撞在墙上,却只是口中发出哀鸣,半晌,又爬了起来。周子舒暗暗心惊,一时竟想不出这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只听旁边“咔吧”一声,原来是一只怪物摸到了他身后,打算偷袭,被温客行捉住,扭断了脖子。温客行嘴里还笑嘻嘻地道:“我救你一回。”周子舒这才发现,这东西全身都结实得很,唯有那脖子,好像特别脆弱,有些顶不住那巨硕的脑袋一样。他心里有些诧异,为什么温客行这么快就能发现?嘴上依然客客气气地道一句:“多谢。”又一只怪物扑过来,周子舒侧身放过,手肘下曲,狠狠地撞在怪物的后背上,然后屈指做爪,一把将那怪物的脑袋拧了个个儿。两人杀鸡似的,解决了三五只,那些东西看起来还有点脑子,眼看着打不过,便生了惧意,为首一只张开嘴又嚎叫一声,然后它们慢慢地退回了水里,偶尔冒个头,虎视眈眈地觊觎着这两个异常强悍的闯入者。周子舒小声道:“这东西的个头儿,恐怕不能一口咬掉一个人的脑袋吧?看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温客行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我想到了。”周子舒以为他想到了咬掉人脑袋的东西是什么,便顺口问道:“想到了什么?”温客行道:“真人的皮用手使劲一掐肯定会发红,易容的看不出来,你让我掐一下你的脸,我就知道你是不是动过手脚了。”周子舒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觉得自己居然会正经八百地问这货,一定是脑子抽筋了。温客行紧紧跟上,道:“你不让我掐肯定是心虚,我就知道你动过手脚了!是不是长得太好,怕被登徒子调戏?放心放心,周兄,在下乃是正人君子,不会怎么样的,你就让我看一眼庐山真面目……”周子舒充耳不闻,定力绝代。这时,只听温客行话音一转,道:“不过你易容的本事真是太不错了,我竟想不出如今武林中还有谁这么不错。难不成……你是传说中‘天窗’的人?”周子舒脚步猛然顿住,温客行的笑容在晦暗的地穴显得别有深意,然而周子舒只是竖起一根食指,伸手止住他的脚步,小声道:“你听见了么?”两人静下来,那幽暗的地穴中深处,竟传来模模糊糊的猛兽的叫声,周子舒小声道:“咬掉人脑袋的东西。”温客行显然对“能咬掉人脑袋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一双眼睛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周子舒,却见这人对他刚才话毫无反应,只是警惕地凝神静听,从眼神到表情,竟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又一声吼叫传来,这回声音明显大了,像是那东西正往这边走,周子舒发现,那水中探头探脑的怪物们好像害怕着什么一样,都缩回去了。他伸手一拉温客行,两人拐入一条小径,只见周子舒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一边走一边洒。随后两人退到拐角处,屏住呼吸。

第十二章幻境

温客行不知道周子舒洒出来的粉末是什么,却也没开口问,好像心里知道这人靠谱似的,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站在周子舒身边,片刻,只听一阵粗粗的动物的喘息声慢慢接近,那畜生好像小心着什么似的,走得并不快,然后在距两人三丈左右的地方经过。那是个大家伙,长得像条狗,却足有小马那么大,全身黑毛,鼻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空气中似乎带来了一股子腥味,它放慢了脚步,四处嗅着,好像有些困惑。周子舒双手抱在胸前,靠在墙上,眯起眼睛仔细张望着。温客行脸上却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容有些冰冷,稍纵即逝,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怪兽就在不远的地方,却丝毫没有发现两人的存在,在那停留了一会,便继续往前走去,两人四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目送着这大家伙的背影,只见它循着血腥味,一路走到了那些个怪物尸体的旁边,嗅了嗅,然后低吼一声,便低下头去,欢快地大嚼起来——还真是一口咬掉了一个人形怪物的脑袋。温客行和周子舒对视一眼,周子舒暗暗心惊,虽然不是仵作,可活了这么多年,毕竟见多识广,绝不会连人的头骨都认错,他心道,难不成那怪物真的是人?可是人,又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温客行捅捅他,指指身后的小路,周子舒点了下头,随着他小心地离开。那路时宽时窄,不知拐了多少道弯,走出老远,温客行才低声道:“那畜生吃剩下的骨头上还有别的牙印,你说水里的那些东西是吃了自己的同类么?”他不胡说八道的时候,声音极低,像叹息,却不显得气弱,好像一点力气也不愿意多用一样,微微带着一点事不关己的漠然,他顿了一下,又问道:“那玩意是人吧?”周子舒看了他一眼,也低声道:“恕在下孤陋寡闻。”温客行轻笑了一声:“你孤陋寡闻?嘿。”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大步往前走去。弯弯绕绕走了不知道多久,拐了一个弯,那飞速流淌的“黄泉”却又横在眼前,周子舒忽然叫道:“慢着。”温客行回过头看着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又欠揍又找拍的神色:“美人周兄,怎么了?”周子舒知道对付人来疯,就不能给他反应,要不然他会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于是也不理会,随他乱叫,只说道:“那水里的东西力量极大,速度也快,又能在水中来去自如,方才那畜生走的是旱路,并且知道要离水边远一点,看它吃食,也只是在岸上,并不去水里捕食,是怎么捉到它们的?”温客行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放出去,打量着这阴森森的地下,不知是自语还是问周子舒,说道:“这地方究竟是有多大?”为什么就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头,怎么都找不到边一样?周子舒沉吟半晌,忽然道:“这条河是东西向的,方才我一直记着方向,我们虽然拐了几个弯,但应该走的是南北向……”“你是说鬼打墙?”温客行骤然就兴奋起来,眨眨眼睛,“我还听说过一个事,据说也是真事,有一个人……”周子舒转过身去,后背对着他,用指尖在身后的墙上刻了个印记,然后一言不发地沿着那条诡异的河走了出去。温客行的鬼故事遭到冷遇,也不生气,蹭蹭鼻子笑了笑,跟上。忽然,一声猛兽的咆哮传来,整个地穴好像都随着它震动了一下,咆哮中伴着一声尖叫,声音很嫩,听上去竟像个小孩子。周子舒脚步一顿。然后那小孩开始大声尖叫哭喊起来,越发凄惨。周子舒立刻往那方向掠去,身法极快,一闪便出去了一丈多,温客行才要开口说什么,却没来得及,伸出去的手就那么晾在了半空中,他只得把话咽了回去,摇摇头,也追了过去。只见那像狗又像马的怪兽爪子底下,正按着一个小女孩,巨大的獠牙就顶在小女孩的雪白的颈子上,便要咬下去,周子舒凌空一掌拍出去,他竟有隔空打牛的本事,打在那畜生脑袋上,将它脑袋打偏,巨硕的身子滚到了一边。然后一把将地上那气息微弱的小女孩抱了起来。那大家伙用力晃了晃脑袋,好像被打得有点发蒙,片刻,才反应过来周子舒抢了它嘴里的食物,立刻咆哮一声,向他扑过来。周子舒先是下意识地就想把小女孩丢给温客行,随后却微妙地顿了一下,脚下踩了个奇异的步数,身形如鬼魅,往后退了三四丈远,轻轻把那小姑娘放在一边,又往另一边闪了出去。怪兽随行而至,张开的血盆大口里那腥味熏得人脑仁疼,周子舒平地掠起老高,电光石火间,竟翻身骑在了怪兽脖子上。温客行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那抽抽噎噎的小女孩,便作壁上观。周子舒使了个千斤坠,将那怪兽硬生生地压了下去,谁知那畜生竟也伶俐,身子一歪往旁边倒去,便要来个就地十八滚——跟着它滚上一圈,怕铜皮铁骨都要被这百十来斤的大家伙给压碎了。趁着它侧身倒下,周子舒立刻轻叱一声,翻下来,一脚踹在那怪兽的肚子上。它背上筋骨虬结,肚子却柔软得很,被周子舒这一脚几乎踹翻了五脏六腑,疼得嘶吼起来,然而它毕竟皮糙肉厚,竟还能爬起来,张开大嘴向周子舒咬去,它后腿有力,疼得紧了十分愤怒,这一扑竟也无比迅捷,周子舒待往旁边闪,却不妨内息一滞,这口气竟没提起来。怪兽的利齿已近在以前,他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曲肘,拼着受它一爪,倾身手肘撞上它的鼻子。怪兽的鼻梁骨应声而折,利爪却抓上了周子舒的左肩,登时见了血。周子舒发现这怪兽的鼻子竟是弱点,丝毫不理会自己伤处,反手一掌再次拍上了怪物的鼻子,内力借着它那断了的鼻梁骨,直接打碎了它前额的骨头,一声脆响,怪兽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两三步,轰然倒下。周子舒皱着眉伸手封了自己左肩的穴道,止住血,本想用那“黄泉”中的水洗洗伤口,却又想起里面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便作罢,只听温客行“咦”了一声,问道:“你身上有内伤?”周子舒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淡定地道:“大概是晚上没吃饱,手脚发虚。”然后俯身将小女孩抱了起来,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这种鬼地方?”温客行听见他来了这么一句,当即嗤笑道:“小女孩?一个小女孩怎么会在这里?你不如问问她是何方妖孽。好端端的,救她做什么?”小女孩不言声,直往周子舒怀里钻。周子舒不再问,只对温客行道:“积德行善。”温客行的目光下移,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血肉模糊的肩膀,忽然笑道:“周兄,你没把肩膀也上颜色,跟手脸脖颈差别太大,可被我看见了。”周子舒顿了片刻,简短地说道:“晒的。”温客行笑道:“可不么,在下还是第一回听说,哪个冰肌如雪的美人晒晒太阳,便能晒出糟糠似的菜色出来。”“冰肌如雪”四个字成功地让周子舒打了个寒战,他将小女孩往上托了托,才要开口说话,忽然目光扫过地下,竟见到了十分诡异的一幕——那神似恶犬的尸体身上竟长出了一棵小树,树上灼灼其华地……开满了桃花!温客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色立刻变了。周子舒却没精力去管别人变脸不变脸,他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那株越长越大的桃树,空气中好像飘着一股不知名的花香,恶犬的尸体早就不见了,那桃花像是吸取了什么精气开出,异常繁盛,顷刻间笼罩了一大片地方——竟像是他一伸手便能触碰到一样。桃树底下站着一个人。一个青年模样的人,浓眉大眼,丰满的嘴唇好像总含着笑意似的,肩膀上被桃花花瓣落满了,他毫不在意地伸手一扶,嘴唇动了动,周子舒看见他分明在说——师兄。九霄……那一刻,周子舒的心跳好像都停下了。忽然,受伤的肩膀一阵钻心的疼,周子舒猝不及防闷哼一声,低头一看,那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女孩竟张嘴狠狠地咬在了他的伤口上。周子舒几乎本能地用内力将她弹开,再回过神来,那桃花树、那树下人,都不见了——眼前依旧是阴森森的地穴,一头巨大的黑毛怪兽尸体横陈地下,旁边还有他们早先查看过的一堆骨头。被他甩出去的小女孩嘴里发出不像人的嘶吼,他定睛看去,那哪里是什么小女孩,分明是个水里的小怪物!小怪物张嘴冲他嘶吼着,贪婪地盯着他滴血的伤口,跃跃欲试地想再次扑上来,忽然旁边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掌,一把捏住了它的脖子,小怪物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挣扎一下,便被扭断了脖颈,蹬腿死了。温客行嘴角带着笑意,将小怪物的尸体随意地丢在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我知道这些水里东西为什么怕成那个样子,还会上岸来被怪兽吃掉了,看来,着道的还不止我们两人。”周子舒浑身像脱力一样,闻言苦笑道:“原来我们刚才就是在绕圈子,又回到原地了么?”温客行打量着他道:“你还能不能走?我可以背着你……嗯,抱着也行,只要你让我看看你的脸。”周子舒干笑一声:“多谢,不必。”他捂住左肩的伤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沿着那“黄泉”继续走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方才我看见那怪兽的身上长了草开了花,一堆狗尾巴花还在那又蹦又跳地唱歌,你又看见什么了?”温客行在他身后道:“我看见了一只猫头鹰——我就告诉你,听见猫头鹰笑不是好兆头,果然吧——我还看见一个人,手里端着一碗红色的水,然后猫头鹰打翻了……”周子舒闭了嘴,他自己就说了鬼话,对方以鬼话回之,也公平得很。他走在前边,没有回头,也就没看见温客行那一刻的表情——他嘴角的笑意像是凝固在那里很久很久了一样,眼神空洞洞的,盯着地面,又像是盯着很远的地方,见周子舒不耐烦再听他那关于猫头鹰的鬼故事,便咽下了话音,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第十三章露面

周子舒忽然顿住脚步,皱着眉打量着地穴中四通八达的出入口,忽然道:“这地穴之中连着活水,有风,不可能有人下手脚用药。”他不敢说精通药里,可当今的皇上,曾经的太子和在京城做质子的南疆巫童有些交情,巫童早年假托“巫医谷”之命在中原武林试水之时,不少闻所未闻的南疆秘药都是通过他出手的。周子舒没吃过猪肉,也目睹了猪奔跑的姿态那么多年,真没听说过什么东西能让人这样长时间地产生真假难辨的幻觉。温客行闻言点点头,问道:“那就是有人用奇门遁甲之术,把我们困在这里了——那玩意你懂不懂?”周子舒不慌不忙地道:“你是说所谓三奇、八门、六甲?”温客行讶异道:“你杂学颇精么,还研究过……”只听周子舒继续不慌不忙地道:“当然不懂,你说‘奇门遁甲’,我只听说过这三个词而已。”他反正也走不动了,就干脆坐在了地上,后背靠在墙上,不小心牵扯到伤口,表情扭曲了一下,抽了口冷气,想不到自己竟然也有被一头畜生折腾得这么惨烈的一天,真是越来越猫嫌狗不待见了。温客行想到自己起码还知道“三奇八门”指的是什么,觉得颇有智力上的优越感,又念及周子舒二钱银子就把自己卖了的奇人异事,便觉得这优越感来得有些太没意思。于是也坐在了他旁边,偏头看看周子舒肩膀上的伤口,有几分事不关己地幸灾乐祸道:“让你管闲事,抱着个水鬼当小妞。”周子舒闭目养神,没理会他。温客行便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走开了一会又回来,周子舒只觉得肩膀上一凉,睁开眼睛,见温客行手里拿着块浸了水小帕子,慢慢地给他擦拭着狼藉的伤口。周子舒立刻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却被温客行按住了肩膀:“别动。”周子舒苦着脸问道:“你这水是哪来的?”“河里的。”温客行道,想了想,又补充道:“活水,干净的。”周子舒只觉得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纵然心里知道那水是活水,别说是擦擦伤口,便是喝下去也使得,可一想起那无私的水流中孕育的那群非比寻常的活物,就一阵一阵地起鸡皮疙瘩。温客行眼尖,看见了他的鸡皮疙瘩,于是乐了,调侃道:“你自己就一副叫花子样,还嫌别的东西脏?得啦,装什么娇弱,老实点吧。”周子舒心里知道他说得有道理,还是嫌弃地看了一眼他手上拿的那块帕子,只觉上面扑鼻而来一股子幽香,角上还绣着一丛兰花,很小,却十分精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脂粉阴柔气,若说是女孩子用的东西,那帕子尺寸似乎有些大,花样也太过素净,若说是男人家……哪个大老爷们儿身上带这玩意儿?便忍不住瞥了温客行一眼,眼神颇为古怪,左右没旁人,周子舒便直白地调侃回去:“我说老兄,你怎么带着姑娘家的东西,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温客行正将他沾了血凝在皮肤上的衣服慢慢地从伤口上往下剥,闻言面无表情地加了些力气,硬将那粘在伤口上的布片撕了下来,周子舒“嘶”地一声,五官都皱起来了,温客行这才心情舒畅若无其事地说道:“这乃是扬州城的花魁素月公子亲手所赠,你不识货,可以少说几句,省的露怯。”然后直接把那块素月公子亲手所赠之物撕成条,绑在周子舒伤口上。周子舒倒不知道江南民风这样开放,便是那三十里望月河畔的京城、先帝那败家老皇帝在位、最穷奢极欲的时候,也没听说过哪里能选出个男花魁来,便没过脑子地问了出来。温客行用一种十分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反问道:“你世外桃源长大的么?天窗的人难道都是土包子?还是我猜错了?”周子舒嗤笑道:“我几时承认过……”他话还没说完,温客行忽然出手如电,在他胸口大穴上极轻地戳了一下,若是点在别的地方,可能隔着衣服,周子舒都感觉不到,可正赶上周子舒身上乏力之极,七窍三秋钉全都出来闹腾,一直勉励压制着,被这极轻地一按,简直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疼得立刻闷哼一声弯下了腰:“你……”只见温客行磨蹭着下巴,颇有几分深意地道:“你这内伤倒严重得很,眼下却还有这样的身手,天窗不可能会放过你。不过传说七窍三秋钉是最要命的东西,也不可能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看你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精神得很,虽然人有点傻,可也不是中了那鬼钉子的傻法,难不成是我真的猜错了?”周子舒大汗淋漓,还不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温……客行,我……操你祖宗……”见他不再装模作样满嘴之乎者也温兄长在下短的,温客行虽然挨骂,也莫名地觉得有种成就感油然而生,于是不动如山地说道:“我祖宗不知姓甚名谁,早已作古,恐怕不成。你若把易容洗了,让在下一睹真容,若是美人,在下倒可以以身相许。”周子舒死死地咬住牙,把腰弯得像个大虾米,忍着疼努力调动内息压住那些要造反的钉子,听见他还在一边喋喋不休,终于忍不住暴躁地出言打断:“你他娘的闭嘴吧!”温客行就闭嘴了,毫无负罪感地在袖手旁观。不知过了多久,周子舒才睁开眼睛,眼中还有血丝,只是旁人看不出他真实脸色如何,不过也知道是不好看的,说道:“天亮了。”七窍三秋钉平息下去了,便是外面天已经破晓了——两人在这诡异的地穴中整整被困了一宿了。温客行像是和他比着不着急一样,闻言点点头:“看来那人多半是故意将你引进来的,存心要将你困死在里面了。”“将你。”周子舒道。“分明是你,我是好人。”温客行斤斤计较。周子舒懒得理会他,扶着地穴的土墙站起来,靠在那里,琢磨着如何出去,只听温客行又在一边问道:“周絮,你怕死不怕?”周子舒道:“怕。”温客行像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只听周子舒一本正经地道:“我积德还没积完呢,现在下去,阎王下辈子不定让我投个什么胎。”温客行想了想,断然道:“那你以前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然而还不等周子舒回答,他便异常认真地又问道:“若你本来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会才想起积德行善,还管用么?”周子舒直起腰往一个方向走去,顺口道:“怎么不管用,你没听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温客行忙起身跟上,嘴里说道:“你去哪里?”“吃狗肉。”周子舒道,“如今那人只是把我们困在这地方罢了……”“把你。”温客行更正道。周子舒翻了个白眼,继续道:“那畜生个头不小,也够吃几天的,再不行还有河里的东西呢,反正饿不死,不管那黑衣服的是个什么东西,到时候定然会出来相见。”温客行大惊失色道:“你昨天还嫌河里的水脏,今天就要吃水里的没壳王八?!”“所以你打算让自己饿死,然后让没壳王八来啃你?”周子舒斜睨了他一眼,总结道,“温兄真乃圣人也。”地穴中没有光,好在周子舒本是打算深夜出走的,身上火折子有好几个,还有个劫富济贫来的小夜明珠,虽然极小,只能发出一点微光,也足够两人目力勉强视物,他半张侧脸被夜明珠的微光映着,正好温客行看不清他那叫人倒尽胃口的脸色和五官,唯有一双极亮的眼睛,斜斜地望过来,带着种说不出的戏谑玩味。那眼神竟颇为熟悉。温客行想了半晌,也没想起自己是从哪个美人脸上见过这样的眼神,一时没接上话。两人便沉默下来,周子舒的耳朵就在那刹那间捕捉到了一个不同于自己、也不同于温客行的轻浅的呼吸,他无声地笑了笑——果然,有人闻言便沉不住气了。然后他在那河边站住,弯下腰去,先是用河里的水洗洗手,顺手掐住一个企图在偷袭的怪物的脖子,将它整个拎上来,狠狠地惯在地上,那怪物吭都没吭一声便断了脖子死了,周子舒捧起一点水,慢条斯理地喝起来。温客行本来也是个混不吝的光棍,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用脚尖挑起怪物的尸体,踢到一边,也学着他的样子,喝了几口河水润喉。就在这时,后背一道劲风袭来,温客行早料到似的,不慌不忙地错步闪开,一柄钢刀擦着他的衣角落入水中,“通”地一声,周子舒便大笑起来,竖着手在一边看热闹:“你看,温兄,我说是冲你来的吧?惹的人家这样挖空了心思要干掉你,你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地穴四处的角落里都有钢刀射出来,而那些钢刀暂时忽略了周子舒,直取温客行,几乎交织成了一片刀风剑雨——温客行却不显狼狈,他轻功竟比周子舒想象得还要高明。只是心里大骂——这姓周的男人一句话也得报复回来,小肚鸡肠至极,何止不是好东西,他简直不是东西。温客行抬手打飞一柄钢刀,那刀刃正擦着周子舒的裤腿钉到了地上,说道:“见死不救,周美人,你就是这样积德行善的么?”

第十四章脱困

周子舒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慢吞吞地说道:“我看你一点也不像快死的。”他这话还没说完,好像为了配合他似的,只见温客行忽然闷哼一声,弯下腰去,一柄钢刀生生地没入他的身体,外面只留了个刀柄,他面色惨白,从嘴里挤出一个字:“你这……”周子舒先是一愣,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往相反的方向掠出去,那角落里有黑影一闪而过,地道里极狭窄,那人甫一露出形迹,登时便被周子舒看见,一掌劈过去,那黑影躲闪不及,倒退四五步,随即喷出血来,连他脸上蒙面的面罩都染红了,却能爬起来接着跑。周子舒“咦”了一声,发觉自己之前打在他身上的松子或许不是力道不够,而是这人特别禁得住揍。忽然一道影子鬼魅一样地冒出来,一把捏住黑衣人的脖子,将他整个人举了起来按在墙上。黑衣人大惊:“你……”温客行歪头一笑,抬起另一只胳膊,用腋下夹住的钢刀应声落地,连他的衣服都没划破。周子舒在一边懒洋洋地说道:“这你也能信他的,我还头一次看见这么笨的凶手。”温客行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倒不是他不行,是你老兄眼力太好,若不是你身上有伤,只怕……”他摇摇头,没说只怕什么,手上加力,那黑衣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却透着难以名状的惊恐。温客行伸手在那黑衣人身上摸了摸,口中轻哼道:“金丝软甲……好东西,搁在你身上,浪费了。”这时黑衣人勉强吐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字:“主……是……嗷……”温客行笑了一下,只听“咔吧”一声,那黑衣人剧烈地抽搐一下,不动了。周子舒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眨眼功夫,什么都没问,竟将这人杀了,眼色沉了一下,想到了什么,双手抱在胸前,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地穴的墙上。温客行伸手揭开黑衣人的面罩,将此人全貌露了出来。只见他大概四十来岁,身形瘦小,两颊的横肉却鼓了出来,右脸上有一大块血红的胎记,一双耗子眼,蒜头鼻子,张开的嘴唇还露出两颗龅牙。温客行打量了他半晌,忽然点评道:“此人竟长得如此鬼斧神工,真是该杀。”然后他抬头对周子舒笑笑:“周兄,你说是不是?”周子舒道:“你真太不是东西了。”温客行忙摆手抱拳道:“不敢不敢,承让承让。”周子舒冷笑了一声,径自走过去,在黑衣人的尸体上翻找起来,他心里其实有很多疑问,比如很多年前就已经消失在江湖中的黄金软甲是怎么到这个人手里的,比如这死人到底是不是吊死鬼薛方,比如那河里的东西是怎么弄出来的,到底是不是人,比如……然后他三两下地扒光了尸体的衣服,在尸体后腰上,找到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面纹身,周子舒动作一顿,便知道这人是如假包换的恶鬼众之一。吊死鬼?吊死鬼薛方竟然是个龅牙?呃……不对,周子舒忙把这个非常“温客行”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心道,难道一路上追着他和张成岭不放的真的是恶鬼们?不能——青竹岭的恶鬼们若只有这点本事,怎么会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武林的禁地?吊死鬼为什么要杀于天杰?还有那另一个方向跑了的,难道也真是喜丧鬼本尊?鬼谷这个时候在赵家庄外狙杀正派名流,便是等于将张家的灭门案认下了,又是为了什么?还有……他抬头看了一眼一脸和煦的温客行,忽然问道:“温兄不是自称离家下了江湖以后,不曾杀过一个人么,怎么今日这样痛快就破戒了?”温客行瞪眼道:“明明是他先要杀我的,若不是我聪明伶俐、临危不乱,刚才就被他用钢刀给剁成肉泥了。”周子舒笑道:“温好人,你先前不是一口咬定,这祸事不是你惹来的么?”温客行理直气壮地说道:“你看他腰上那鬼面娃娃,你再看外面的那年轻人,媳妇都没来得及娶就没了脑袋,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是个坏人,还是特别坏特别坏的那种,坏人要杀好人,这要理由么?”周子舒无言以对地看着他。温客行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瞧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这点道理竟然都不明白,怎么活到这么大的,真愁人。”周子舒沉默了半晌,嘴里才蹦出两个字:“受教。”温客行忙道:“不敢不敢,客气客气。”周子舒低下头,继续在尸体身上翻腾,将那著名的黄金软甲从他身上扒下来,只见靠着尸体胸口的地方掉出一个小锦囊,周子舒小心地将那小锦囊解开,借着夜明珠的光,里面竟是一块流光溢彩的琉璃碎片,巴掌大,上面似乎还有纹路,做工极精细。周子舒将那小碎片举起来,放在光下照了照,随口问道:“琉璃?”温客行“呀”了一声,也凑过来,仔细看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双手捧着,唯恐碰坏了它,口中道:“怪不得他要穿黄金软甲,若我有这么一块东西,我非叫打铁师傅给我弄副盔甲不可,得贴身保护着。”周子舒见他神色郑重,便忍不住好奇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温客行道:“这恐怕就是传说中的五片琉璃甲之一……我本以为是江湖传言,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听说五片琉璃甲拼凑在一起,足以叫任何一个无名小卒从此称霸整个中原武林。有人说里面藏着绝世武功,有人说里面是一份地图,顺着找下去,便能得到人心里最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似乎恋恋不舍地将那片琉璃甲交放到周子舒的手心上,轻轻拢起周子舒的手指,轻声道:“是好东西啊。”周子舒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然后拍开温客行暧昧地拢着他手指的手,将那片琉璃甲塞回到锦囊里,随手丢在一边,继续折腾吊死鬼的尸体,整个翻了个遍,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周子舒便皱皱眉,站起身来,说道:“这可麻烦得很了,我们怎么出去?”一低头,见仍然蹲在地上的温客行正以一种说不清的奇异的目光盯着他看,便没好气地道:“温大善人,问你话呢?就你手快,宰了这货,叫我们学耗子钻洞出去么?”温客行指着那被他丢在一边的琉璃甲问道:“你……不要那个么?”周子舒正色道:“若是整个琉璃做的,那样精细的东西,倒也值些钱,眼下就剩这么个残片,顶什么用,当铺老板都不收。”温客行闻言轻笑一声,拍拍双手站起身来,一边跟着周子舒往前走,一边道:“周兄戒心十足,不肯相信江湖传言么?你就没什么梦寐以求的东西么?”周子舒头也不回地道:“李生大路无人采摘,必苦,你都不要,我做什么要揣着这麻烦?难道温善人就没什么梦寐以求的东西么?”温客行闻言立刻便转回头去,小心翼翼地将那锦囊拾起来,揣在怀里,也贴着胸口放,问道:“我若要了呢?”周子舒瞥了他一眼,说道:“哦。”便没了别的表示。两人一直转来转去,转到他们下来的地方,那小小的入口依然钢刀参差,周子舒便在四周摸索着:“我才要出去,这洞口便被合上,那时那吊死鬼必然在附近,控制此处的机关也应该在附近才是。”然而两个人对奇门遁甲之术,都是十窍通了九窍,就剩一窍不通,找了大半天也没能找到,那七颗要命的钉子又开始蠢蠢欲动,周子舒便知道又快到半夜了,两人被困在这里足足一天一宿,他体力大不如以前,有些撑不住,心道难道真的要去吃那狗肉?正想着,隔着那洞口远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人声,模模糊糊地道:“快快快,我找着这个地方了,等我喊一声试试——主人!主人!听得见么……主人,你还会能出气么?你要是能出气我就把你这坟头挖开,你要是已经见阎王去了,我就不打扰你安息了!”是顾湘!周子舒不知为什么,在经历了被恶犬追,被怪物咬,被吊死鬼的造型惊悚到之后,听见她的声音,就觉得特别亲切。只听顾湘嘀咕一声道:“是没听见还是已经嗝屁了?主人,你不吱声我可走了,我真走了!”温客行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阿湘,你知道多说话少做事的女孩子会是什么下场么?”他这似乎是一门特别的传音入室一类的功夫,周子舒已经几次三番见识过,好像不管他在什么地方,以多大的声音说话,总能做到让该听见的人听见。顾湘“嗷”一声,催促道:“快快,主人说我多说话少做事呢,赶紧把他挖出来。”随即外面开始一阵叮叮咣咣挖坟掘墓的动静。周子舒就听明白了,原来她不是少做事,是根本不做事。待两人像大萝卜一样被一帮人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两个时辰以后的事了。只见顾湘带着一群普通劳工一样的男人站在一边,大呼小叫道:“爬出来了!爬出来了!”周子舒闻言立刻不想出来了。温客行却还淡定,灰头土脸地从那挖出来的小洞口钻了出去,扫了顾湘一眼,吩咐道:“你可以闭嘴了。”顾湘吐吐舌头,又冲周子舒做了个鬼脸。一个“劳工”上前来,对温客行行礼道:“主上,属下来迟。”顾湘插嘴道:“其实我们早看见主人你留的标记了,就是那边不知道为什么有两坨死人,赵家庄今天一天哭号骂街,惊天动地的,各路狗熊都到齐了,不方便过来找——你们俩怎么变成这样了?”温客行道:“我们听见了一只猫头鹰笑。”周子舒望天望地,表示没自己什么事。顾湘迷惑地道:“哦?”温客行又解释道:“听见猫头鹰笑,就是有厄运要来,很可能要出人命,所以一定要躲到地底下,让索命小鬼以为你已经是个死人了,才能避过一劫。”顾湘恍然大悟道:“哦!”温客行拍拍她的脑袋,厚颜无耻地说道:“嗯,记住,以后说不定能救你一命。”然后扫了一眼那劳工模样的男人,点评道:“老孟,这打扮不适合你,下回应该穿一身杀猪屠夫的衣服。”老孟恭谨无比地道:“是,遵命。”温客行这才挥挥手:“去吧,不要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省的让人以为咱们是聚众行凶的。”老孟打了个呼哨,一群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人顷刻间散了,来往无踪,训练极其有素。周子舒也才要告辞,只听温客行对他说道:“周兄,我跟着你走吧?”周子舒用沉默表达抗议,只听温客行继续道:“我是大善人,可以指导你如何积德行善。”周子舒依然沉默不语。温客行和他对视半晌,一边的顾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气氛诡异极了。终于,温客行使出了最后一招,道:“你反对也没用,我可以跟着你。”周子舒脸上挤出了一个生搬硬套的笑容,点头道:“那温兄请。”顾湘看看周子舒,骤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又看看温客行,则深深地体会到什么叫“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只觉得自己这个晚上长了不少学问,志得意满地跟在两人身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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