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每一集的《局部》,大家都会看到丹青老师手里拿着的稿子,之前就热议过陈老师“念稿”。陈老师的回答是:
“我要写稿子的。我脱口讲几分钟就会讲乱掉,我觉得我们在做一个很重要的节目,所以每10分钟,我都要写3千字左右。”
这一期我们特别要来丹青老师的稿子,作为一篇完整的文章分享给大家,阅读完后也可以收看节目,来看看文稿最后转化为节目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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讯息与景别
陈丹青-气得胃疼,卡帕齐奥-
卡帕齐奥的画,人物更多,散在中景和远景。他是个精力弥漫的家伙,主要是,眼睛不肯安分。
维托雷·卡帕齐奥(约-)
中国画史通常看不起徐扬,他的宫廷同事郎世宁,倒是享有声誉。这位意大利画家为皇帝和嫔妃画了不少肖像,半生供奉朝廷,死后和利玛窦、汤若望几位传教士葬在同一个墓园,就在北京阜成门外——徐扬的墓在哪里?希望知情的专家告诉我。
乾隆南巡的苏州,后来号称“东方威尼斯”。去年我在苏州办展览,拼命找“威尼斯”,可是找不到。今天我们去真的威尼斯看看十五世纪的画家,其中有位卡帕齐奥比徐扬的命运好一点,美术馆设有他的专厅。我在里面盘恒好久,看来看去,气得胃疼,可是我对他也是一无所知,除了他的画。
威尼斯画派顶有名的大匠师,当然是提香和丁托雷托。他俩的前辈,贝利尼、卡帕齐奥,另有一种大好。除了画宗教故事,他们和徐扬干着相似的勾当,就是,描绘水城的盛典。贝里尼有幅巨作,画着一大群中东打扮的老男人正在围观行刑,有北方油画的刚正,也有威尼斯的沉着绚丽。
卡帕齐奥的画,人物更多,散在中景和远景。他是个精力弥漫的家伙,主要是,眼睛不肯安分。他总是越过故事主角的肩头,张望远处正在走动的人。我不知画中典故,但他给我历历瞧见了当年人声喧哗的威尼斯:公子、少爷、帅哥、小流氓、野孩子,还有无数来自近东的人——那个年代,威尼斯船队已经和近东人大作生意了。
从前的各国王朝,都会雇佣画家描绘丰功伟业、礼仪大典,而繁华的场面总要铺张。中国人一早发明了长卷画,最长的篇幅长达一百多米,单是论人物多,场面大,西洋人弄不过《南巡图》。不过长卷画里的小小人顶多半寸,几笔一勾,便是一人,那个头呢,差不多就跟绿豆那么大。乾隆爷、康熙爷的脑袋,要比他们大一点,顶多黄豆那么大,画到蚕豆那么大,不得了了。西画不是这样子,西画求真求实,卡帕齐奥画画一个美男子修长的小腿,小腿上穿了一双花袜子,脚上又是一双花鞋。光是那条小腿,那个鞋,至少画一两天。这点功夫,徐扬有几十几百个人,画出来了。
●维托雷·卡帕齐奥《使臣归来广场》欣赏
《使臣归来广场》局部
-不设目光的立场,眼睛很忙-
画这些次要的讯息,主题不受影响,有意无意的闲笔、闲人,主题之外别的忙碌、别的精彩,日光下的一切,仍在生机勃勃地发生。
西洋画玩不开长卷画式的横向铺张,就玩纵深。到了出现透视法,可就玩儿疯了。你去看教堂大壁画,全是无限纵深,要么向高处纵深,要么向远处纵深——说到“远”字,中国画所谓平远深远,等于长焦距,一眼看到几千米外,西洋画的纵深等于广角镜,近处拼命弄大,远处存心变小。丁托雷多玩透视法,算是一绝,史家大书特书,你去看威尼斯市政厅的丁托雷托天顶画,无数躶体飞翔翻滚,像是人肉的盛宴,然后被耶和华的漩涡统统卷入天堂了。
卡帕齐奥不玩人肉漩涡。在他的世代,他呼应的是锡耶纳地区的国际哥特艺术,远接北方弗兰德斯绘画的世俗性,与弗洛伦萨画派叙述主线的人文理念,反倒相异。卡帕齐奥目睹的威尼斯,锦绣繁华,人人热衷于打扮、时髦、外表、排场,一闹排场,便有数不清的细节。弗洛伦萨画派是有选择的观看,导向所谓“人文主义”,威尼斯画家不设目光的立场,眼睛很忙。
卡帕齐奥不愿漏掉被他瞧见的人,老是两眼开小差。他喜欢在中景、远景、这里、那里,描绘不相干的场面和人物——你看,廊柱空隙中,年轻船夫的俊美背影斜出来;庄重的礼仪正在举行,远处的闲人却在游荡玩耍;一头雄狮走向拔腿逃跑的僧侣,远景中,其他僧侣也正四散躲避……画这些次要的讯息,主题不受影响,可是有意无意的闲笔、闲人,动起来,大家不觉得画面更有活趣,更有看头吗?
这才是真的透视,简直接近中国人的“旷观”:《南巡图》整个长卷,不知有多少别的人群、别的忙碌、别的精彩,除了皇帝和官兵,日光下的一切,仍在生机勃勃地发生。
卡帕齐奥《英国使臣到来》局部
徐扬《南巡图》局部
-上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
我们永远在谈论艺术的所谓“思想”、“主题”、“手法”,很少追究“观看”,但画史的每次突破,其实起于“观看”。
现在我要端出我的妄想,开始胡说了。为什么是胡说呢?因为每次细读卡帕齐奥,我的念头也会开小差,老是想到伟大的意大利电影。在贝托鲁奇,特别是费里尼那里,充满迷人的“中景”和“远景”,到处是次要的讯息。
我不是要讲述电影,而是强调“观看的欲望”。一部电影,一幅画,是看画家和导演如何诱导观众的目光,这是视觉艺术的命根子。婴儿睁眼,人生开始了,人之将死,用目光和世界告别。我曾目击文革中有个将被枪毙的人绑出去游街,群众蜂拥跟随,他被摁住脑袋,却仍然斜着眼左看右看,那是他最后的权力。
鲁迅描写阿Q绑缚刑场的一路张望,实在经典:死到临头啦,看什么看!但在满大街人群中,阿Q居然认出了它曾单相思的女人,名叫吴妈。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将要去卧轨,她在马车上不停不停往路边看,同时,满脑子胡思乱想。
胡扯这些,什么意思呢?意思是说:观看本能无比顽强,理性管不住目光,眼睛不听脑袋——在阿Q和安娜的最后时刻,脑袋发出警告:我命休矣!可是眼睛不知道,只顾东张西望。
这跟画画什么关系呢?大有关系。我们永远在谈论艺术的所谓“思想”、“主题”、“手法”,很少追究“观看”,我们总是说:啊,画得多好啊!可是绘画的核心机密不全在画法,画史的每次突破,其实起于观看:莫奈看见了逆光,梵高看见了向日葵,塞尚看见了物体的边缘,而十五世纪的这位卡帕齐奥,忽然看见了远处走动的人。
这有什么了不起呢?谁都看见啊!没错。可是在文学中,你看见,而且写出来,是跨出一大步,在绘画中,你看见,而且画出来,也是跨出一大步。厕所里没人理睬的劝告牌:写着“上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这两句话,正好讲述艺术史。
据电影史专家说,从美国导演奥威尔的《公民凯恩》开始,主要景别之外,摄影机收入了更多的讯息,带来新的电影语法。譬如两个人在窗内讲话,窗外正发生惊人的事——可能是谋杀,我记不清了——这一招,正是观看的意志:是啊,一切同时发生,为什么摄影机非要始终瞄准主角呢?
《公民凯恩》电影片段
影像叙述介入大量次要讯息,好像起于“新浪潮”那帮家伙。但是,意大利人似乎最会玩这一套。贝托鲁奇在《年》的景别调度,神乎其神。譬如军队从右侧进来了,左侧走出对抗的农民,镜头持续逼视着,一组人走远了,另一组人忽然已在眼前:那种大面积的紧张和对峙,那种大祸临头而尚未爆发的不祥!只是镜头,只是看。他的另一部《同流者》有组欢快的镜头,一帮子疯狂跳舞的人一个跟一个跳出了画面,在屋子深处的中景,同一群人又跳了回来。当然,贝托鲁奇的前辈,费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可能是处理景别最自由最猖狂的范例,没完没了的景别不断穿插流动,单凭一双眼睛,简直忙不过来。
-这是人眼的奇迹,还是科技问题?-
电影和绘画的血缘关系,不在画面,不在影像,而是观看的意志,以及,观看的神秘。
这和卡帕齐奥有关系吗?请电影专家原谅:我以下的发挥很可能驴唇不对马嘴——我完全没有证据,也没有理由说,费里尼的影像风格是因为偷看了卡帕齐奥的画(注意,费里尼本人就是很棒的画家),但两位天才的画面和影像——我又要说:像徐扬一样——老是热衷于次要的讯息。为什么呢,因为重要的不是故事,而是场景,诱人的不是情节,而是观看本身。
不消说,欧美各国电影都有精彩的多重景别,俄国人塔可夫斯基的《安德烈卢布廖夫》和晚年作品《牺牲》,费里尼也会佩服。电影和绘画的致命区别,我知道,但我总在梦想二者的血缘关系。这关系,不在画面,不在影像,而是观看的意志,以及,观看的神秘。我愿斗胆假设:所有古代的画面仍然奏效,它以无数不可觉察的方式,潜入后代的作品,包括影像。
接下来要请美术史专家原谅。我一定不会说,除了卡帕齐奥,别的名画不描绘中景与远景,譬如荷兰人勃鲁盖尔的辉煌画面,早就挤满了人,他的大场面接近徐扬的《南巡图》,但那是俯瞰式的“全景画”,来自虚拟的全息状态,并不截然区分景别。而卡帕齐奥到底是十五世纪的威尼斯人,他运用准确意义的透视法,永远假定你也在场,从你的位置,看出去——啊呀!远处有人游荡。
可怜我读不懂手中三册卡帕齐奥的画册里,说些什么。但他,比贝里尼,比提香和丁托雷多,更敏感人物缝隙间的远处,更喜欢插入次要的讯息。他画的都是典故,但在故事主线外,他的贪婪的观看,为我们留下了十五世纪的威尼斯,就像徐扬的《南巡图》并非只在歌功颂德,而是为全苏州留下了完整的肖像。
美术史是个巨大的漏斗,太多秘密,永远遗失,被死去的艺术家带走了。我真想知道:是什么使卡帕齐奥的观看有别于他的威尼斯同行?是什么使希腊人罗马人早已萌芽的透视法,被中世纪切断,又在十四世纪的弗洛伦萨人那里复活,弄成观看律令与绘画原理?思想、主题、故事、风格,可以言说,唯独观看,难以言传——譬如卡帕齐奥和王希孟的目光——他俩没功夫啰嗦,只顾自己东张西望。
最后,更大的问题跟过来:如果透视法,一种作用于绘画的法则,果然导致摄影和电影,为什么逾千年“旷观”传统,止步于长卷?王希孟和徐扬不知道透视法,彼得鲁齐和费里尼更不知道徐扬和王希孟。这是人眼的奇迹,还是科技问题?我没读过李约瑟的《中国科技史》,不知其中是否涉及此议?问题是,这本“中国科技史”的作者,还是西洋人。
今天我们不再需要《南巡图》,也不需要卡帕齐奥。媒介会变,然而人人有眼,观看的欲望,不会变。问题又来了:当诸位大导演握着剧本、定了机位,会不会忽而走神,看见远处的闲人?
年7月15日写在乌镇
下集预告
第十三集《俄罗斯冤案》
9.7晚上线
“我今天要谈俄罗斯画家,忍不住了。这是我的心病。四十年前,我还在如今90后的岁数,只要一想起列宾和苏里科夫这两个名字,心理就会发抖。”
——陈丹青
更正说明:上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