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作品〗
大棚里的鹰与远方
作者:凸凹
去了大凉山纯彝人村寨火普村。
彝族语汇中,火普,意指连绵不断的高山坡。火普村平均海拔米,最高处米,属于高寒山区极度贫困村。
去的时候,不仅看见了连绵不断的高山坡,和半坡上沿路新建的错落有致的村民住宅,我还看见了连绵不断的大棚,以及大棚内连绵不断、长势喜人的香菇、灵芝和各种反季蔬菜。
在这样的海拔行走,每一步兴奋,无不气喘吁吁。
一、脱贫者阿勒日木
车泊山头村委会篮球场边,沿下山公路步行五六分钟,一个左拐,上坡三十来米,走进了一家农户的领地。
屋前晒坝上晒着大半坝子古荞。一位身着彝族服饰的中年男性村民,正在驱吆那些企图啄食苦荞的鸡鸭和飞禽。男子一米六几高,瘦削,肤色黧红,头戴一顶有些陈旧的迷彩五星棒球帽。
见了来客,男子笑眯眯的,很高兴,与我打招呼。
显然,男子是这块领地的主人家。他要进屋拿凳子,我不让。我俩一屁股在屋基堡坎上坐下。脚边就是褐黄的苦荞,鸟儿刚落地,我一磕脚,就飞了。
我问他名字,他说,阿勒日木。
我问他生于哪年,他说,一九六几年。
我追问,六几?
他说,记不清了,好像是六八还是六九。
一个愣怔。我完全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正常的中年人,记不住自己的出生年月。
生于年。
随着这个声音,一位手上捏着书的小伙子从屋内走了出来。
通过对话,知道小伙子是阿勒日木的儿子,阿勒长兵。
我与阿勒日木继续交谈,哪知却困难起来。他听汉话说汉话的能力,远远没有他的身手灵活。加之,我问到了他的父母,他的妻子。
儿子见状,接过我的话头,代替父亲和我交谈起来。父亲在一旁也没闲着,他忙着微笑,倾听,忙着对儿子的讲述点头,以示认同。骄傲得有些高傲的神情,差点高过了火普村的海拔。
阿勒长兵告诉我,他今年二十三岁,在绵阳读四川中医药高等专科学校,保健专业。
父亲为什么骄傲,我知道原因了。但凡当过父亲的人,都知道这个原因。
摊开笔记本,开始记录阿勒长兵讲述的故事,偶尔插话,问点自己感兴趣的方面。
阿勒日木三岁上就死了双亲,成了孤儿。从小在异常贫困、艰难的处境中挣扎,不求过得人模人样,只求活下来。
山上的东西,洋芋、苦荞等,拿到城里去卖,运费都卖不回。他选择当一名走村串寨的木匠。但山上的活路少,工钱贱,还是攒不下钱。反正孤身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说走便走。于是便走出了大山,去城里打工了。
于是,阿勒日木成了村里出去打工的第一人。
但城里的岗位不是为你的需要而设的,没找到木作活儿,他成了一名灰工。在建筑、装修工地上忙活,搅拌砂浆,抹墙刮灰,每天工钱30元,倒也苦中掺乐。
婚后,有了五个娃崽,两男三女。
哪知,老幺还没足奶,妻子就病倒了。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慢性食道癌。这一癌,到今天,已十一年了。
我忙插话,你母亲,她人呢?
阿勒长兵说,正在乡上卫生院打点滴。
阿勒长兵为什么要学医,我有点回过神来了。
五个娃崽,两个姐姐已出嫁,三个还在读书。一户五人,只有阿勒日木一个劳动力。
晒坝里的三个男人,沉默了好一阵后,阿勒长兵又才接上了前边的话头。
妻子患病,又拖着五个娃崽。这个情况,一方面需要阿勒日木在外边更辛苦打工,挣更多钱;一方面又因家中无顶梁柱支撑,缺照料的手、刨食的手和生存下去的信心,需要他必须立即返乡。
当时,打工市场正在变好,打工收入较以前高了好几倍。但没得选择,命,拗不过命运。
返乡后,村里的外出打工队伍越来越大,而他与他们的贫富差距也越来越大。全家七口的吃穿用度,妻子吊命的医药费,孩子读书,等等,钱从哪里来?只有借这一条路可走,借不到时,高利贷也碰过。
渐渐地,他家成了举债十几万过日子的贫困户。
阿勒长兵读高中时,班主任老师知道他家境困难后,免了他的学资。考上大专时,交元择校费,就可读二本,但哪来元?
因为面子、尊严,阿勒日木很不想当贫困户,成天在自己的三四亩领地忙活,连村委会都不去,本来就口拙的他,更别说向村干部开口了。儿子得知这一情况后,跟他吵了一架,然后跑到村委会,说明情况,填报了各种表格。吵架时,儿子吼得最狠的一句话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成为贫困户后,国家脱贫攻坚的相应政策,跟到就入了他们家的户。
火普村被列为年实施易地扶贫搬迁的新村,他们家跟全村各家各户一样,顺顺利利欢欢喜喜住进彝家新寨。新家为平房,白墙青瓦,客厅、卧室在主房,仓廪、厨房在一侧,卫生间在另侧。电视、网络等现代设施一应俱全。室内室外整洁舒展,景色堪赞。
仅这个动作,可谓一步千年。
他们以前住的土坯房,潮湿阴暗,人畜混居,一遇大风大雨,就特别揪心,生怕轰一声塌下。
阿勒长兵接了个电话,说有个资料需在电脑上处理。话毕,进屋。
我站起来,看见他们家门牌号为“火普村1组55”。门边墙上,佩挂有《建档立卡贫困户帮扶联系卡》,上边有好些帮扶人员名姓和他们的联系电话,帮扶责任人一栏填着张杰的名字。
阿勒日木告诉我,张杰主任是县住建局的,一个实在人。他一来,就送了他家六只绵羊,母的,一年下来,收入二三万。现在家里还养有十几只。
最后,他又羞涩又骄傲地告诉我,他家还有个稳定的收入,那就是大棚种植项目。大棚项目的承头人叫吉勒次子,入伙者为三家贫困户,他家是其中之一。
临别时,我进屋跟阿勒长兵打招呼,并主动加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