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确定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深受自然的引诱,就像松果之于一只松鼠的引诱,或一场春雨之于农民的引诱。而且日益严重。
我这种性格的人大概更容易被一条河流或者一片荒野俘虏。我时常觉得,每每走过或面对一片幽静的森林和一条潺潺的小溪时,我的内心就会燃起一缕欢快的火苗,热情澎湃;也会如月光下一棵静默的榆树,孤独安然。
我这种喜好,估计与生俱有。只是,几十年过去了,却并没有真正在身心间发作。我为此稍稍感到有些遗憾,总觉得错失了许多和一棵草一朵花亲近的机会,并以此体验和享受来自对自然世界的思认识和思考所带来的巨大的喜悦。
前几年,偶尔看到一本叫《瓦尔登湖》书。这本书似乎一下子唤醒了多年藏匿在我心中那种对自然世界的期待和热情。
这是追求极简生活的美国自然文学大师梭罗的经典之作。我被他一个人在瓦尔登湖畔两年多的独自生活深深的吸引并打动了:他从一位作家朋友那里借了一把斧头,在瓦尔登湖畔建造了一座小木屋,至此,他的生活就像被锲入了自然的一部分。他钓鱼、散步、在森林中寻找夜莺和更多鸟儿的歌声;他种大豆、种土豆,在一粒粒种子上安放自己的信仰;他在一片荒野上欣赏日出日落,享受自然的清新带给内心无尽的慰藉。他在一个人的小木屋里读书、写字、让四季不慌不忙的走过视野,然后在每一个不同的光亮的季节里平静的收获种种的美好和自然的慷慨馈赠。
这是一个我不敢妄自评论的心怀大智慧的人。他曾毕业于著名的哈弗大学,但是,充满现代文明气息的繁华的大城市没能留住这位天生对土地持有一片忠贞和痴迷的人,他离开喧嚣的人群,沿着家乡的泥土小路回到了他的家乡——一个被森林掩映、被河流环绕的小镇。从此,几乎再没有离开。
梭罗说:“我在我内心发现,我有一种追求更高生活,或者说探索精神生活的本能,但我另外还有一种追求原始的行列和野性生活的本能。”他崇尚人和自然的完整,追求生活原本的简朴。他热爱所有的生命,并且总能从万物的生息中找到善良和爱的依据,并且用诗意的文字加以记录,给我们归结出更多自然的情趣和秘密,使得更多人沿着他的思路,甚至通过一条捷径,看到自然世界最温润、柔软、又动人的那部分。
很多次,我跟随着他的文字,被带着走过一片一片神秘的森林、一条一条幽静的河流……我为他的脚步声着迷,同样也被他对自然世界真诚热情的面对和诗意的描述深深的吸引。
梭罗在《缅因森林》中这样说:“在这里,长着苔藓的银桦和槭树蓬勃生长,地上点缀着淡而无味的红色的小浆果,到处都是潮湿的、遍生青苔的岩石。无数的湖泊和湍急的河流使这个地方变得绚烂多姿,湖中与河中满是鲑鱼和各种各种样的雅罗鱼,还有大马哈鱼、鲱鱼、梭鱼和其他鱼类;仅有的几处林间空地上萦绕着山雀、蓝背鸟和啄木鸟的鸣唱,还有鱼鹰和鹰的刺耳的叫声、以及潜鸟的笑声,沿着僻静的溪流还能听到鸭子的叫声;夜里有猫头鹰的啼叫声和狼的嚎叫声;夏天,无数的黑蝇和蚊子成群结队地在空气中盘旋,他们是白人的天敌,比狼还要可怕。这就是驼鹿、熊、北美驯鹿、狼、河狸和印第安人生活的地方。阴暗的森林里那难以形容的柔美和永恒的生命将有谁来描述?此刻虽然是隆冬时节,但大自然中却春意永驻。在这里,长满青苔、逐渐腐烂的树并不衰老,而是似乎拥有永恒的青春时光。快乐、纯真的大自然像一个安静的婴儿一样,幸福流淌在她周身的空气中,只有几只啼声清脆、啁啾不绝的鸟儿和潺潺的小溪打破寂静。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生活、安息、葬身期间的地方啊!这里的人一定会长生不老,他们一定会对死亡和坟墓露出嘲讽的笑意。在这样的地方,他们决不会想到乡村墓地这样的东西——决不会在一座潮湿、常青的小山岗上修一座坟!
谁愿意死去并被埋葬,
我想继续生活,在这里,永远;
那一片原始的松林,
漫步于其中,自然赋予我的性情一日比一日年轻。
这就是梭罗眼中和心中的自然世界:纯净、美丽、空阔,有着永恒的生命和永恒的意义。
或许,我正是他千万追随者中被深受引诱的一个人。他给我们提供了一条如何走向自然的心路;如何在一声鸟鸣和狼嗥中获取生命共振的喜悦与和谐;如何在一片荒野上,看到世界原初的真相和它野性的魅力。我被他启发和引导着,正慢慢企图把自己从生活的繁杂中抽离出来,然后像放逐囚犯一样,期望把自己归于自然和自由。
梭罗的著作在中国的译本我几乎全部仔细读过。每一次阅读、或者从每一本他的著作里,我都能听到自然的天籁萦绕在生命幽静之处的美妙,都能在一处处偏僻的荒野上看到生命的辉煌和大地的悲壮。
我也曾尝试着去亲近长满苔藓的石头、原木、和森林中幽静的小路。但是,我的行走好像总是过于匆忙,或只是趋于肤浅的认识了一些事物,并未从中真正获得自然的真谛。
我在草原的暮色里也被一群天空大雁的鸣叫深深打动,也曾在一片原始森林里和一只可爱的松鼠安静的对视,或者也曾在一条河流上做过短暂的漂流,在一片荒野上晾晒过孤独和寂寞……但我依然没有真正脱离禁锢。我依然被一层俗世的尘埃笼罩在生活隐晦的地方。庆幸的是,我正手持一盏油灯,在黑夜中找寻走向自然的出口。
我是要去走过一些地方
走过一些偏僻的村庄
哪怕村口已经没有了一棵老槐树
我也会静静的欣赏
从一孔坍塌的窑洞里
找出几枚当年孩子们读书时
丢在墙角里的“我爱北京天安门”的童声
我会在腰里别一把镰刀
在荒芜的大地上独自徘徊
让臆想中的麦田在我的心底
旺盛出五月的金黄
要不,我就坐在麦场里
从废弃的碌碡的石缝里
抠出一粒种子
我要把它放在嘴里慢慢咀嚼
让心里再次装满谷米的清香
我是要走过一些地方
走过一些只有脚步能到达的地方
我想看看那些还没有经过驯化的鸟类
怎样在树梢上构筑着奇妙的巢穴
看野性的兔子如何在荒野上
表演跨栏比赛
如果能遇到一只狼
我只想问问,它对人类种种的误解
是不是有太多的愤懑
或是已经原谅
人类的偏见
我是要走过一些地方
在荒野里扎一顶帐篷
在山谷里饮一瓢清泉
如果,没有太多的干扰
我会沿着生命蜿蜒的曲线
一直走
一直走到文明的边缘
或者在一片清净的月光里
把呼吸收起
事实上,我是一个没有理想的人。即便有,也不值一提。或者卑微如一只蜗牛的理想。我有一种对自然崇高的敬畏之心,对生活充满热情、对生命充满真诚的素朴之心。即便还趋于卑微,但是,对于那种走向更为崇高和简朴生活的期望,却像一颗星星般默默闪烁着微微的光亮。
我不敢奢望,能像约翰.巴勒斯那样,用一颗纯净之心和对自然世界一生探索的收获把更多的人引向自然,带进自然的怀抱;也不曾期望,和梭罗一样一生与自然亲密接触、去探索、发现、并用自然反馈的恩赐像一位虔诚的牧师一样,引导人们走向自然宗教般的神圣和美好。我只能心怀卑微的理想,先从一棵小草和一朵花儿上寻找普世价值的原始的依据;在一条河流或者一片荒野上,静静等待,等待自然迟来的救赎。